握雪

第1話

土方脫身之後先見到的不是永倉,而是空落落的屋子。


從樺太監獄轉到網走以後,雖然仍被囚禁,但永倉還是從昔日教授劍術的獄警那裏得了些消息的渠道,土方難再見,消息卻並未斷絕,土方來不及和永倉多說很多東西,只是永倉似乎也心照不宣一般,提前在網走附近準備了空閑的房屋。


雖說被囚禁,但並非完全不曉監獄外的種種,雖然花了點時間,但好歹還是到了永倉傳遞給他的消息中指向的藏身之所。


只是事發突然,恐怕永倉知道自己已經逃脫也要花點時間,所賴屋子裏存放著些物料,足夠他使用一段時間。


土方在那屋中坐下,已是深夜,屋外又開始下起大雪,面前的篝火在熊熊地燃燒著,重獲自由瞬間的欣喜以後,是頗有些物是人非和身托大任一樣的躊躇滿誌。他輕輕咳了咳,屋子地處隱蔽,一切都悄無聲息的寂靜,只剩下面前的木柴燃燒發出的斷裂聲。


正是在這樣的寂靜中,屋外的半點響動,才顯得格外的清晰。


似乎是註意到屋中的火光,門口很快有了動靜,竟是輕輕的叩門聲,土方站起來,屯田兵手裏搶過來的刀還拿在手上,他慢慢走了過去,而從狹窄開裂的門縫裏望出去,只看見一個頗有些高大的嶙峋影子,手裏似乎提著什麽沈甸甸的東西,戴著寬大的鬥笠,滿身壘起來的白雪。


「誰。」他壓低了聲音問道。


門外叩門的人停了動作,似乎也有些吃驚土方的詢問,思忖片刻,土方聽到來人低低的聲音,「我來給杉村先生送些東西。」


「放在門口就行。」土方回答道。


門外的人頓了頓,放下了手中的東西,那方方正正的包裹落在厚厚的雪地上,只聽見輕輕的咚的一聲,便陷入了雪中。


門外的人竟舉起了雙臂,似乎想要展示他的無害,「這是重要的東西,還請您讓我拿進去。」


所謂的重要的東西,現在正陷在那雪地裏。


土方沒有說話。


門外的人又提高了點聲音繼續說著話,「雪太大,還請您讓我進屋暖暖身子。」


土方沈默了一下,拉起身披鬥篷的帽子戴上,開了門。


屋內的火焰帶來的光芒從拉開的門扉中傾斜出來,打在屋外的男人的身上,土方看清了男人的面龐,竟是個瘦削的老人,對方沒有蓄須,臉上幹幹凈凈,眼睛雖然頗有些在雪地中跋涉出來的疲態,但仍然是明亮的。


這面影如同土方塵土記憶中的鬼魂,在寂靜的雪夜裏返魂到他的面前。


老人自然也看清了土方的面龐,他錯楞在門口,手中仍然提著那方方正正的重物,屋外的大雪順著門縫吹進來,落在兩人的肩頭上。


率先說話的卻是那死裏逃生的亡靈——


「你以為你死在會津了!」


這舊日的詞匯像是斷然碎裂在這個雪夜的什麽易碎品,在寂靜的世界中是如此響亮。


門外的老人張開嘴,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說什麽,從哪裏開始說,從誰開始說呢,一切千頭萬緒,鬥轉星移,統統都從那郁結多年的胸壑中集結而上,迫不及待要尋找一個出口,饒是身體的主人是多麽沈默寡言的性格,在此刻也忍不住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


「……您竟真的活著。」


緩緩老去的他終於開了口,卻是這樣一句土方似曾相識的話。


他的生存是何等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只是來人同樣也不知道,他不為土方所知的存活,對此刻的土方而言同樣是遲來的奇跡。


土方讓老人進屋,一邊往屋裏走,一邊又側過頭打量著他。


他真的老了,土方想起和他分別的那個時候來——


一向沈穩的、順從的、冷漠的青年在聽聞他準備離開會津前往仙臺的時候突然變了樣子,土方看著對方那因為連日的戰爭東奔西跑灰頭土臉的年輕面龐,有些難以相信這和京都時一點灰塵都要從衣襟上擦去的那個自己的劊子手是同一個人,但他們顯然是同一個人,現在都站在自己的面前,一個站在過去的光芒裏,一個站在未來的陰影下,異口同聲地質問他:「您要舍棄會津了嗎?」


那時自己是怎麽回答的,土方竟有些不太記得了。記得那時他們在豬苗代匯合,他剛剛從母成嶺九死一生和他相見,土方曾經開玩笑說的如有變故就到天寧寺集合的話成了真,彼時已經回歸本姓的山口就梗著脖子看著土方,「您說的話我都會照做,我一直都會照做。」


土方看著他,替他說了後面的話,「但這次不會了,是嗎。」


山口擡起頭看他。


眼前的老人也擡著頭看著他。


「北渡蝦夷的時候,我遇到了前來匯合的中島和大島……所有人都告訴我你死在如來堂了。」土方看著對方,輕輕地說道。


「我本來以為我自己已經算是亡靈,看來你對我來說,或許也是亡靈的一種了。」


坐在他面前的老人就像很久以前的那個樣子,只點著頭,像是那句感嘆土方還活著的話耗盡了他的所有力氣。


他身陷不知名不可言的囹吾,為報恩情,唯以身相殉一途。


只是如果真是如此,他恐怕並不應該出現在這這片極北的,即使前往鬥南也並未踏足的土地上。


「土方先生,便當我是亡靈吧。」他終於伸出手去握住土方,卻是活人的溫熱。


「真有意思,你到底是死是活,還是說和我一樣是……」


土方笑起來,他突然有些想喝酒。


京都的夜晚,在這人執行完自己的密令回到屯所匯報的時候,土方都會事先準備好酒,對方年紀雖輕,酒量卻似乎比土方好,不然也不會當初選他和伊東周旋了幾天都沒有因為醉酒把事情泄露了。


土方突然想起他的說辭來,視線轉向那拎著進了屋的方方正正的盒子。


「你帶了什麽?」土方問道。


老人的視線也跟著土方的視線看過去,先是沈默,再是搖搖頭,「是現在的我唯一能幫上忙的東西。」


他回答的聲音沙啞,土方註意到他微微佝僂著的背和無意中放在腹部的手,想起獄中曾見過相同病癥的人,轉移了話題,「你得了胃病?」


聽到這話的老人看向土方,露出他進屋之後的第一個笑容,如同很久以前一樣喊了土方的名字,「土方先生,我已經老啦。」


土方聽到這話也笑起來,「我也老了。」


他被囚禁了幾十年,無論如何也無法忽略的幾十年,好像彈指一瞬,又好像一切都是黃粱一夢。


面前的老人聽到他這話卻搖了搖頭,「不會的,您永遠都是那麽年輕。」


土方看著眼前的人,視線落在眼前燃燒的火焰上,隔著火焰看過去的那個人,此刻顯得如此的模糊和不真實。


「█ █……」土方聽到自己的聲音,卻已經聽不太清那聲音究竟呼喚的是誰的名字。








土方突然睜開眼睛。


面前的卻並不是那他幾十年後再見的『亡靈』,而是新八。


「土方先生,您醒了。」新八說道。


「我怎麽了?」土方大夢初醒一樣地問道。


「我昨天來的時候您就已經昏睡在這裏了,估計是受涼了吧,我帶了藥過來。」永倉輕輕地回答道。


土方環顧整個房間,一切都是自己剛到小屋的模樣,唯一不同的是這裏似乎並沒有那個自己見到的舊人。


難不成真是受了風寒生了病,做了一場大夢麽。


土方失笑起來,為自己把夢當真的可笑,為自己至今會夢到那個按道理早就死去的人的荒唐。


永倉在收拾著東西,他帶了諸多物件過來,整整齊齊地裝在箱子裏,趁著土方喝藥的空隙他在一件件的整理。


依土方的意思,他想盡辦法籌集了資金和彈藥,甚至還為此跑了一趟東京。


土方註意到打開的一個箱子上有些眼熟的圖樣,走過去拿了起來,那是小型的彈藥,整整齊齊碼在了一起,箱子的表面印著一個痕跡已經快要被磨掉的三葉葵,新八走過來看了看,覺得而有些無奈又好笑地解釋起來,「看起來還是個將軍家的盒子呢,沒想到落魄到這種程度了。」


土方仔細看了看,搖了搖頭,「不是的,這是會津葵。」


土方想起自己夢中老人手中拎著的方方正正的包裹,失笑起來。


「昨天我睡著以後,或許真的有誰來過。」


新八沈默了一下,之後說道,「知曉我們過去的,恐怕只有亡靈了。」


土方聽到這話轉頭去看新八,「看來你我是真的變成幸存者了。」


新八什麽都沒說,只點了點頭。


他接過那盒子,用力摩挲了幾下,那脆弱的紋樣如同某人雪夜偶然的來訪一樣,很快就消失了。




——————




藤田再見到永倉,或者說杉村的時候,兩人皆已須發斑白了。


他與永倉,自明治九年立慰靈碑一事之後再沒了交集,永倉沒有聯系他,他同樣也沒有給永倉去信,立碑仿佛一切的一個句號,盡管藤田早就已經心死一般認定了某個結局,他沒有走進那墳墓中的打算,卻又始終徘徊在那逝去的人帶來的渺渺煙塵裏無法自拔。


永倉老了,他也老了,永倉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再見卻像是憔悴了十年一樣,他本以為自己到死可能也不會再見到這些舊人了——


結束工作歸家的時候,他不知怎的,沒有選擇以往常走的那條路,冥冥之中像是必然,他看到了陌生道路盡頭站著的永倉新八。


同樣也看見藤田的永倉臉上卻似乎並沒有什麽吃驚的神色,他甚至朝著藤田走過來,筆直地。




藤田在永倉家中坐下,如同幾十年前收到永倉的邀請前往永倉家商議給近藤土方的立碑一事一樣。


永倉的出現似乎總是讓藤田始料未及,就像是被誰從背後推了一把,狠狠跌進不見底的深海,連呼吸都因為往事變得有些困難起來。


永倉給他倒了酒,藤田雙手接過來,口中還是難免好奇地問出口,"為什麽又來東京?"


面前的老人擡起頭看看他,像是在打量藤田,又像是在思考什麽東西,最後藤田聽到他說,"我說的話,你大可當我還在夢裏。"


"什麽?"


藤田還沒有繼續追問下去的時候,他突然聽見永倉口中輕輕說起了某個名字,"我在樺戶監獄,見到了土方。"


土方,哪個土方,藤田甚至都想這麽問出口,話到嘴邊卻咽下去了。


他先是錯愕,卻落在眼前永倉不動如山的眼神裏,反而顯得他的震驚似乎才是不合時宜。


"你說……誰?"藤田發現自己的手竟是在顫抖,那杯中都跟著泛起層層漣漪。


永倉仍然直視著他,"土方。"


"……"


永倉低下頭看著他自己手中的酒,"我在樺戶監獄教導劍術,即將離任的有一天,我同返回監獄的一群犯人打了照面,那裏面……"


他像是想起那個風雪交加夜晚中消瘦蒼老的土方身影,閉上眼睛停頓了一下,擡起頭看向此次上京可謂專程尋找的人,"土方在那裏。"


"他沒有……"藤田本想追問土方不是死在一本木的'事實',卻又失語起來。


永倉看他一眼,"他沒有,樺戶監獄的看守告訴我,他在戰爭中被懷有私恨的監獄長抓住,就這麽一直囚禁在監獄裏。"


藤田握緊了手中的酒杯,枯守在極北的囚牢之中,甚至長達數十年,對那個人而言,該是何等的折磨。


"現在他在哪裏?"藤田擡起頭來,即使是已衰老的老人,永倉仍然清晰可見對方額頭因憤怒而暴起的青筋。


"在網走監獄,那個監獄長調任帶走了他。"


藤田手中的酒杯發出咯咯的響聲,竟已碎了。


眼前的老人手松開又握緊,握緊復又松開,只有頭是低著的,整張臉籠罩在燈光也照不明的陰影下。


"你要我做什麽?"


片刻後,永倉聽到藤田這麽說道。






等到藤田走出永倉家時天竟已經黑了,永倉沒有送他,藤田走到永倉家的門口,腳先邁出的門,繞過幾個街口,藤田回過頭,看到熏黃的燈影下影影綽綽的人影,他失笑起來,張嘴卻覺得失了力氣,和永倉的談話好像耗費了他許多的心力去理解那些從永倉嘴裏說出來的"真相"。


藤田看看天上,今夜沒有月亮,所賴卻有零星的明星,遙遠地照耀著他。


轉過一個街角,藤田放輕了步子,微微佝僂著緊靠著街角的墻壁,遠遠就聽得越走越急的腳步聲,那追隨著自己的影子明顯慌亂起來,只是到底是年輕或者傲慢,走過拐角時先探出的腦袋被藤田捉了個正著,男人的頸間已經被寒冷的刀鋒抵住了,"不要我說沒警告過你,你就是知道我是誰才跟上來的吧。"


男人驚懼之下卻還能冷笑起來,"你倒是有那個本事,別忘了是誰保薦你這種野狗得一席之地的。"


"……"藤田看著那男人,終於還是移開了手,"我已準備從警視廳退職,過往的文書記錄,早已處理完畢了。"


"永倉新八找你做什麽?"男人已經追問起來。


"不過是偶遇,那個混蛋在北海道混不下去,想求我接濟罷了。"


男人摸了摸脖頸,"哦,那你還不傾囊相助麽?"


"我和永倉素來不和,我不會再見他。"藤田轉過頭,準備走了。


男人仍然站在原地,嘴裏還是冷笑出聲,「你該問問他,願不願意同你一樣當會津的……」


話未說完,男人的脖頸已被藤田單手掐住了,藤田年老,筋力卻不減,像是壓抑許久一般,怒目而視著跟蹤自己的人的藤田反而先紅了眼眶。


眼前的男人脖子被藤田掐住,要害被拿捏,極痛的狀態下喉嚨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藤田看著對方,終於還是松開了手。


"巧得很,我也不是第一次殺人了。"


男人跌落在地上開始恐懼地呼吸起失而復返的空氣,手指卻已經沖著藤田指了起來,"你……"


沒等到男人說完,藤田已經邁步離開了。






這年五月,藤田陪著年老的妻子,開始往返於東京和若松之間,為東軍墓地的籌建工作開始忙碌了起來。


那同自家不過幾裏的永倉家,竟是再沒見到藤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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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雪 @badi448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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