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人

@slovea

全1話


白无常樱井,人称“二爷”。

黑无常相叶,人称“三爷”。

据传说,樱相二人自幼结义,情同手足。

一日,两人相偕走至桥下,天将落雨,二爷要三爷稍待,回家拿伞,岂料二爷走后,雷雨倾盆,河水暴涨,三爷不愿失约,竟一直等至被水淹没。

不久二爷取伞赶来,三爷已不知去向。

二爷痛不欲生,自缢在桥柱。

二人来到阎王殿后,阎王感其情深义重,遂封二人为黑白无常,命二人黄泉路上忘川河畔捉拿不法之徒。




是日凄风苦雨,忘川河畔景致宜人。三爷正蹲在岸边望水,二爷自身后走来。

在做什么。二爷问道。

我在想。三爷道:那日你为何要跟着自缢?

又是这事。二爷道:都过去上百年了,还要每隔三五日就提起,竟不嫌烦?

三爷道:你本不必死,不是吗。为何硬要跟来。

如此说来,我倒也要问问。二爷道:当日你又为何不走?竟非要在原地等死?

三爷道:那是我们有约在先呀。但我又没有与你约定要你陪着赴死?

二爷诧异道:没有吗?

三爷语塞。

二爷道:未同生但同死,我以为结义之时早有共识。

三爷内心忖度:上百年都过去了,仍不能逼出你一句实言。只怕岁月蹉跎,此后我倒是不愁无事可做。




三爷在一条极黑的路上行了很久。其实也许并不很久,只是他感觉很久。

越行越黑之际,三爷终于急躁起来。他试图行快一些但只感脚下沉重,试图翻转回头只有难辨方位的更黑更暗。

三爷原地蹲下,双手抱头。

醒…醒醒…

一弯怀抱围揽起他。

三爷睁开眼睛,只见一片胜雪亮白。

又发噩梦?二爷问道。

没事。三爷道。

都梦到什么?二爷问。

没什么。三爷道:只是黑。

二爷道:你可是黑无常,如何还能怕黑。

我不是怕黑。三爷道:我只怕你回来找不到我。




跟我们走。三爷手上用力一拽,绞紧了游魂颈上锁链。

一旁二爷道:也不是个恶鬼,不必下手这样狠吧。

不是?三爷侧目,你该也认出了吧。这就是三年前殉情而亡的莲娘的那个情夫。

二爷道:自然认得。

既然认得。三爷道:就该知这是怎样一个无耻之尤。

二爷道:我知道。

既然也知。三爷一扯锁链,就不要拦我。我要送他下七层地狱。

原本殉情也是二人商定,虽说他临时畏死苟活…可也只是个贪生怕死之徒罢了。二爷叹道。

那是欺害他人性命!三爷愤然道:莲娘因信任而交出自身性命,他却居然一人独活!

二爷望着三爷沉默片刻。

实则…二爷道:他独活下来,可能反而是莲娘心中所望吧。

…三爷手上的力松了半厘。

二爷将手覆在三爷手上。

不要再耿耿于怀了。无人欺我。二爷缓声道:我是自己所选,是得偿所愿。他人也有他人的选择,自有判官去定夺。

谁让你…三爷说不下去。

我只恨是自己白白欺了你的性命。

三爷没有出口。

二爷却道:知你自会在黄泉路上等我。又怎能忍心让你久候。




大雨滂沱,河水暴涨。

三爷扒在桥下的手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走啊。

快走啊。

别等了。

二爷伸手扯住三爷的衣襟。

河水已成洪流之势,人力难以抵挡。

二人最终共同落水,卷入洪水中的漩涡里。

叫你别等了!

二爷睁开眼睛。

也是噩梦。

却见眼前三爷正蹲在忘川岸边出神。

老三。

自来到这边,彼此均已放下了那边的名姓。

听二爷唤他,三爷转过脸。

醒了?三爷道。

在干嘛。二爷问。

等你啊。三爷答。

…等我干嘛。

等你醒来。

…不要再等我了。

不。会永远等你。




何以人人饮孟婆汤时都能饮得如此痛快毫无犹疑。

投胎而去的队伍这日照旧熙攘,三爷站在高处叹道。

要去重新做人,留下过往的记忆何用。二爷道。

过往里就没有任何放不下的东西吗。三爷道。

正因放不下,才须有孟婆汤。正因放不下,痛快饮了汤才轻松,不是吗。二爷道。

嗯……可就不怕忘了何等重要的事情么。三爷轻叹。

怎么。二爷侧目,当日你无论如何也不肯饮汤不肯投胎,可是有何重要之事不可忘记?

有啊。

何事?

我借走你的书,还未曾还你呢。

书?

书。

何书?

三爷亦侧目对二爷,道:还不就是你那些风月淫逸之书,硬要与我说那些都是好书。

那些书……是好书啊。二爷苦笑道:何曾风月,又何以淫逸啊。

什么鱼水云雨什么良辰美景……三爷道:还说不是。

好好,你说是便是。二爷笑道:是也罢了。那也算不上是何等重要不可忘怀之事?几本书而已。

几本书。三爷道:没有而已。

……可你如今留在此处,再也无书可看了。二爷叹道。

三爷望一眼二爷,道:你如今也留在此处,岂非也再无良辰美景可看?

二爷举目,笑道:此言差矣。

为何?

良辰美景,从不曾缺。

你说什么?

三爷再问,二爷却再也不答。



你便是这阴阳两界轮回六道中唯一的良辰美景了。




既不肯投胎,又不肯入轮回,你可知那般无理由地胡闹,很可能直接闹得个魂飞魄散的结果?

我并未胡闹。

若非阎王感念你重情重义,允你留在此处殿前当差……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与人有约在先。

怎样之约也罢,重新投胎去,自会有全新的人生。

全新?全新来何用?

……全新自有全新的益处。不然人们也不必这般周而复始不知疲惫。

如此说来我倒要问问你,你怎么不去找全新的人生?

我?

你。

不提我了罢。



自随你脚步来到此处,我的三魂七魄早已焕然一新。




也是怪可怜的,死前经历了这般折磨。三爷一捻指尖,将锦囊于手中引燃。

何物。二爷在旁问道。

刚刚那位濒死之际的记忆。三爷盯着悬浮在掌心的冷焰,道:死前过于痛苦,让这弥留锦囊压手又灼手。

但这些弥留锦囊依律不是都须入库封存?二爷道。

这样的东西已经戾气太重,留下无益,万一封存不住漏出流走,无论找回谁的身上,只怕都要生出异变。三爷掌心锦囊逐渐燃尽。

你这……并不合规矩。二爷叹道。

规矩?三爷侧目,对二爷道:我倒要问问你,你的弥留锦囊如今在何处?

这话问得出奇……二爷道:入库封存之物,我怎能知道。

别想用这话糊弄我了罢。三爷道:你的锦囊,我入库多次,都未曾寻到。

你找它做甚……二爷道。

你管我做甚。三爷道。

既然清楚知道里面多半不过死前苦痛恐惧,又要它来看什么。二爷叹道。

你恐惧了吗?三爷盯着二爷问道。

二爷稍微犹豫下,道:没有。

那你都想了些什么?三爷逼近二爷继续问。

……

说话!

只不过略微担忧了一些事而已。二爷道。

何事?三爷又问。

二爷别过脸,笑道:我可不是你手下捉来那些孤魂野鬼,不必接受讯问吧。

你为何不敢让我知道。三爷道。

并没有敢不敢,你自去找来看就是。

你的锦囊早不在了,是不是。

……

所以你才敢这样说。



二爷没再回答,因为确实被三爷说中。

他的弥留锦囊早已被自己在指间燃为尘烬。

那里存留下的东西,他不能让三爷看到。

因为他没有把握,三爷看过之后可能会怎样。

随三爷步入黄泉路,二爷并无半点犹豫不舍。但于最后的人间记忆中,他确实闪过了走马灯般的美好回忆,以及对那些再难实现的惦念的担忧。

那些,不能让本就耿耿于怀的三爷看到。

所以那个锦囊只有烧掉。

那里面,盛满二爷在弥留之际所有的念念不忘。

又何尝不是压手又灼手。



你的家乡,我还想再去一次。




店家,方才桌上那些小饼,可还再有。二爷在客栈柜前向掌柜问道。

啊,有的,那是本店自制的小点,客官是觉得好吃要再点些?掌柜道。

是再要些。二爷道,不过还得烦请您给装好,打包。

哦,可是要带回去送人?掌柜问道。

二爷点头,又再摇头,道:就给那头那桌边的公子。

掌柜探头望望,对二爷笑道:那不就是您那一桌嘛。

二爷也笑:正是。

如此您稍候,我装好您拿过去给他就是。掌柜道。

不。二爷道:还是等稍后我们走时您再拿给他。

这却是……掌柜不解。

二爷只笑而不语,掏出碎银放在柜上,反身回去自己那一桌。

掌柜的自然不再多事多言,伸手揽过柜上只多不少的银子,心下暗自想许是什么怪人都有。方才不就是这一位在那桌边,自己才端上桌的热油烧笋块,另一位夹起来就往他嘴里送,这一位竟也是眼都不眨张嘴就接。那分明还冒着烟气的笋块也不知是有多烫,可是如何吞得下去。

掌柜忖度着摇摇头,手上一份小饼已经打包妥当。

二爷三爷正走到柜前。

掌柜忙招呼三爷道:啊,这位客官留步,这份小点给您。

咦?三爷不知内情,看一眼二爷,问:这是?

土产。二爷笑道,拿着吧。

咦?三爷笑着从掌柜手上接过,对二爷道:请客就罢,还有土产拿,这是为何。

哪有那么多为何。二爷笑着推他一把,道:走吧,看起来天色有些转暗了。

正是。掌柜在一旁也道:看这天怕是快要落雨的,二位客官可曾带伞?

会吗,只是有点云而已。我还是想去市集那边看那新来的把戏,难得出来一趟。三爷看向二爷。

好好,去。二爷道:无妨,若真要落雨,我去取伞。

如此最好。三爷笑着拎过点心,迈出店门去。



如此……

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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