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鬼心中

第1話

藤田坐在五戶的家中,卻突然來人說自己來了客人。


他走出去,來人竟是安富才助,會津一戰時曾經做過他的副隊長的男人。


藤田看著安富,遠道而來的男人似乎也正在辨認藤田,安富明顯蒼老和瘦弱了很多,當然藤田覺得自己也差不多快被貧瘠的鬥南的土地吸盡精力了。


打破他們之間沈默的人是安富,他大概不確定要怎麽稱呼現在的藤田,或者直白地還沒記住藤田的新名字,他只是有些顫抖地說著話,「您在這裏啊。」






他上一次見到安富,大概就是在會津城破之際。那時他們從豬苗代回城的路上兵分三路,土方先行去瀧澤追上家主的隊伍,島田帶著的大部隊去了天寧寺本陣,他和安富則帶著一隊人往西去了更靠近若松城的齋藤屋休息,以方便他第二天登城匯報。


土方還在東山養傷的時候就和他推演過,拿著他從佐川那裏要來的會津地圖。一旦西軍沖破了母成嶺,恐怕就是朝著若松步步逼近,那個時候天寧寺便是橫亙在其間的一個屏障,新選組回歸本心也是會津中將親賜,最後成為護城的一份子也並不奇怪,更何況他們選擇的那裏還是天寧寺——


那個時候近藤在天寧寺的墓地已經建成了,他替土方跑了好幾趟查看監工,落成的時候土方說什麽都要親自去看看,就騎在馬上,山口牽著韁繩,只是山路崎嶇到了山腳路並不好走了,土方便騎在馬上擡頭看著那林間落成的新碑,雙手合十閉了眼睛。


一切兜兜轉轉,竟真的如當時土方所設想的最壞的情況一樣來到了這一步,只是若天寧寺守不住,恐怕他們也只剩下進入城內籠城戰和在城外遊擊兩種選擇了。


那個時候聽到他這個打算的土方卻笑起來,伸手似乎想去揉他的腦袋,「山口,這只是死去的地方不一樣罷了。」


那個時候他是怎麽回答的來著,是說的是「我不介意在何處死去」,還是「在哪裏都無所謂」呢。


因為那個時候他篤定自己與土方,必是相伴而亡的。




齋藤屋原本是飛腳歇息的地方,在戰亂中好歹找到了能休憩的去處,他們一行人也不多,並不是很麻煩。只是那天晚上藤田,那個時候名字還是山口次郎的藤田便聽到安富的敲門聲。安富比他年長幾歲,或者說新選組多的是比他年長的人,安富當初還是和伊東一群人一起入隊的,只是這人行事從來嚴謹忠心,不然也不會走到今天到了會津成了他的副隊長了。


安富敲門進來,齋藤屋給他們分的房間狹窄,戰火臨城,店家反而仍然堅守,恐怕也是打定主意要和城池共存亡了。


山口並沒有休息,他實際上是身心俱疲的程度,但無論如何神經都是緊繃的,他昨天才從母成嶺上九死一生的撤退歸來,到了豬苗代就和土方一對一開了除了他們倆誰都不知道的會議,他和土方說著話,覺得土方真的是變了,或者說是土方以前被副長這個身份隱藏起來的『人』的本質流露了出來,反而讓站在最前線註意到這件事的他吃驚,明明是最需要冷血無情的戰爭期間,土方卻顯出一種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更明顯的對『生』的悲憫和尊重來。


而安富敲門進來也正是為了這件事,他想知道山口和土方在豬苗代開會的內容。


「山口隊長,還沒休息嗎?」安富很有禮貌,他一向都很講規矩和禮數,土方也很中意他這一點。


「猜到你要來了。」山口歪著頭看著窗外說著話,這個時候正是滿月剛過,月色正明。


「您和土方先生商量得如何?」安富進門便直奔主題,會是山口和土方單獨開的,隊士們也習慣了他們兩個人的單獨相處,只是或許安富還是比較敏銳,至少是從回到若松城後的兵分三路看出來似乎是有了什麽微妙的變化。


山口看一眼安富,又看看窗外遙遠的月亮,「我說我要留在會津。」


安富點點頭,「會津現在正是危急關頭,誰都會拼盡全力的。」


「我把會津當我的死地了,安富。」山口又說到,這話他和土方也說過一遍。


「那土方先生怎麽說?」安富追問道。


土方那個時候說的什麽,他有些放空地回憶起來,天空的月亮如此明亮寧靜,一切似乎都是搖搖欲墜的夢境。


和土方見面之後的第一句話,土方說的是「會津快要不行了。」


「會津並沒有徹底結束,但如果不離開會津,找不到解救會津的方法。」土方繼續說道。


「如果來不及呢?」他直接地問了。


土方沈默在那裏,在他的沈默中山口知道了答案,於是脫口而出的是他思索已久的決定——


「我要把會津當我的死地。」


他是故意對土方說的這話,雖然並非意氣用事的隨性發言,這確實是他翻來覆去,同會津同生共死幾個月來的打算,但他想聽土方的意見,想知道土方的回答,一向如此。


土方打算再搏一搏,他們都知道仙臺那邊來了消息,倒不是仙臺藩回光返照,而是榎本的艦隊似乎已經到了。山口很清楚土方的秉性,或者說時至今日他已經沒有了選擇,活著是為死去的人而活,否則活著便沒有意義,所以當自己也將踏上不歸路的時候,不知道土方又將作何感想。


山口還記得島田和他說起過的宇都宮因為膽怯從前線逃亡而被土方斬殺的士兵的故事,人前宛如修羅的指揮官,在戰鬥結束後仍記得給那被他斬殺的人和死去的少年兵們建墳立碑。


若是我死在這裏,若是我死在你前面,你又當如何呢?


土方說的什麽呢,土方聽到他的話輕輕笑了起來。


土方說的是,「三途川再會。」


其實那個時候並不應該說這種話 ,因為仿佛心中的邀請。


土方的邀請。


這是說給他一個人聽的話,山口,或者說披著山口次郎人皮的齋藤一清楚得很,這是那個京都時步步為營的副長給他共赴死地的允諾,在地獄相見什麽的,仿佛要雙雙殉情一般的哀怨說法。


如同洞開的荊棘之路,盡頭卻是相同的。


這話他並不願意分享給任何一人,於是山口頓了頓,之後搖搖頭看著安富苦笑起來,「他什麽都沒說。」


安富點點頭,但臨退出房間的時候說了話,「如果隊長要與會津共存亡,我想追隨土方先生。」


山口瞥一眼安富,這人反應得迅速,估計早就已經猜到了山口的本意,畢竟如果會津新選組仍然異體一心,他們這會恐怕都該在天寧寺集合了。


「比起我更中意土方嗎,那你可得當心他了……」


「因為您不在了 ,我是副隊長,要負起您的責任。」


「……」山口看著安富,對方同樣坦然地看著他。


山口失笑起來,想起土方說完那話之後的笑容,竟已經生出了想念。


「啊,拜托你了。」


第二天天明,安富帶著幾個人往天寧寺去了。


那之後山口再未見到安富,也再未見到土方。






安富坐在藤田的面前,藤田寄宿在倉澤家中,安富則是循著會津人往鬥南的痕跡來的,所賴安富當時在會津幸存的舊相識認出了他,直接引他到了這裏。


藤田想給安富倒點水,擡頭發現やそ正站在門口端來了,倒在粗簡的杯子裏,安富低頭看著那流動的水,不知道在想什麽。


「……」藤田也沈默地喝著水,他有些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說比較好。他確實有想知道的事情,但看對方同樣欲言又止的模樣,也有些不知要從哪裏開口了。


「隊長以前去過箱館嗎?」安富這麽問道。


「沒有。」藤田搖搖頭,不僅是以前沒去過,估計以後一輩子也不會再往那片土地去了。他和土方的死之間的鴻溝有多深,和那片土地的距離就有多遠。


說來土方死了這件事還是在謹慎的時候聽說的,日復一日的環境中很快便被通知五棱郭已經開城這事,『官軍』們倒是恨不得第一時間告訴他們這些不識時務的國賊抵抗的下場,末了說起那些舊部的結局,總是不忘有些咬牙地說一句可惜土方死了。


那個時候還是一瀨傳八的藤田坐在角落裏聽著眾說紛紜的討論,卻覺得有些無聊了。


土方終於還是死了。


安富接著說起初到北海道的不適應,說起本來覺得會津盛夏都有著涼意已經很奇特,北海道苦寒漫長的冬天更是結結實實給他們上了一課。安富說到這裏搓搓手,「只是若是可以,恐怕所有人都希望北海道的冬天能再漫長一點、再漫長一點就好了。」


藤田知道他說的什麽意思,奧羽同盟瓦解以後只剩下最北邊的蝦夷島,但礙於冬日苦寒和沒有征兆的浪潮,官軍在青森的北邊紮營駐守,一切都只等到春天到來以後北渡劃上句號。


那個人是喜歡春天的,藤田很了解他,只是在那一年裏,他究竟是渴望春天趕緊到來,還是希望延長再延長呢。


「大家都很不適應吧。」藤田輕輕地接著話問道。


「是,但很快就習慣了。您知道嗎,在安定下來以後新選組很快就有了箱館市中取締的工作,隊員們很快就都忙碌起來了,即使是在……等待四月到來的那個時候也是。」


藤田失笑起來,當初在京都的工作復又出現在箱館,只是身份的轉變之快已經讓他們目不暇接了。


「新選組做了市中取締,那誰去跟著土方呢?」藤田下意識想到這件事,追問起來。


盡管如此,其實從土方在會津復歸戰線的時候就是如此了,新選組的隊長那個時候仍然是藤田,土方那個時候就已經不僅是新選組,而是作為軍隊的重要一份子被需要了。


想到這裏藤田歪了歪頭,盡管新選組對土方如此重要,他仍然讓藤田抱著會津新選組這名字共存亡,仍然將隊長的名字寄托給藤田,仍然……


「分成了兩隊,本隊由我負責,土方先生的護衛隊是島田負責。」另一邊的安富回答道。


藤田看看窗外,似乎即將下雨了。


提到往事似乎誰的心情都並不高昂,藤田的視線轉了轉,終於還是問出了他隱約有所預感,又冥冥中覺得似乎不應追問的話來——


「你來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麽?」


安富擡頭看著他,張開嘴似乎準備說點什麽,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離開仙臺的時候,我們都認為您已經死了,說被包圍在如來堂枕藉而亡。島田和我都問過土方先生需不需要為您建墳塚,但都被他否定了,他覺得您自己選擇了要死去的地方,墳墓自然也由您自己決定,生者做的緬懷,恐怕反而違背了您的心意。」


「……他就是那樣的人啊。」


安富點點頭,「所以土方先生選擇的是另一個方式。」


他伸手揭開外套,露出內裏的衣物來,藤田仔細看了看,那衣服內側有著一塊不仔細看並不會發現的布包,安富伸手撕了下來,也沒有打開,給藤田遞了過來。


「土方先生給了我們兩份遺發,一份給了鐵之助讓他帶回日野,一份給了我……讓我埋在會津,他說因為那是您也埋骨的地方。」


安富看了看低著頭的藤田,頓了一下說道,「我到了會津以後聽說您在這裏,所以覺得,或許應該直接交給您。」


藤田終於擡起頭來,那安富放在他面前的布包陳舊卻是完好無損的,想著這人跋山涉水來到此地,恐怕不知要經過多少盤查,而那遙遠的,來自土方的遺物,現在卻宛如瞥一眼就會烈火焚身的火焰,讓他覺得用手觸碰一下都要剜心蝕骨。


「安富啊……」藤田擡起頭去看他,「我果然應該死在會津吧。」


聽到他的話安富想起什麽,回答道,「土方先生北渡以後,曾和我感嘆過他早已被死亡所依附,我們誰都不缺少迎死的覺悟,但若能真的活下來,便該活下來。」


天空想起轟鳴的雷聲,恐怕很快就要降下一場暴雨。


恍惚中,藤田覺得似乎那個人復又站在自己面前,帶著點笑容地看著自己,輕輕地說道——


「三途川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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