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之人

孤鳥

可以當做以前寫的無名之人和北鬥的第三篇

也可以獨立來看

一開始就是會津人的齋藤

孤鳥

大正四年初夏的一個晚上，東京下了很大的雨。

突如其來的暴雨籠罩了整個城市，藤田家家中那小小的院落也不例外，夫人閑時種下的草木此刻在暴雨中頗有些無可奈何隨波逐流的意味。而大雨沖刷著草木腳下的泥土，空氣中充斥著泥土和雨水交融的氣息。

藤田五郎從夢中醒來。

夢境總是乏味而漫長，但又總因為睡眠而讓人醒來都帶著酸澀感。

睜開眼的時候藤田五郎沒有緩過來，他的眼睛先睜開，思維卻跟不上已經醒來的身體，遲鈍地眨眨眼睛，思索是突如其來的醒來，還是身體的哪處舊疾又開始在這樣的雨天去而復返。他近來頻繁地因為難以根治的胃病疼痛復疼痛，這一次深夜的蘇醒果不其然也是同樣的緣由。

他坐起來去服藥，藥瓶卻已經見了底，現在已是深夜，家人多已經熟睡了。他是老毛病，腸胃上的問題不清楚到底是年輕的時候就嗜酒成性惹下的禍根，還是在鬥南的草木皆能食埋下了引子，走過臥房時天空突然響起一道驚雷，赫然照亮了藤田五郎眼前本應一片漆黑的世界。

臥房的墻上掛著一幅裝裱好的字，是多年前家主尚在的時候贈予他的。

他難免想起家主來。

藤田最後一次去拜見家主的時候，對方正因病臥著床，戊辰的苦痛並未因歲月而流逝，而是成了道道刻痕，經年累月在對方羸弱的身軀上不斷累積，昔日容光煥發的會津中將在仿佛無盡的自我叩問之中不斷沈澱，過去每一個單獨的瞬間都成了一道影子，堆砌在比同齡人更為蒼老的男人身上，壓得瘦削的男人似乎喘不過氣來。

落在旁人眼裏是這樣的，可藤田拜訪的時候看到的卻是精神似乎頗好的家主，他似乎已經習慣了和千回百轉的過去為伴，那在旁人眼中沈重昏暗的龐然大物，便沈默地棲息在家主微微佝僂了的影子裏。

藤田其實已經很久未見到家主了，他仍然保留著拜見家主的習慣，只是家主似乎越來越不喜歡他這樣的拜訪，要說實際上家主早早就把位置讓了出去，但奈何同在東京，即使所謂藩主已經不復存在，對始終是會津藩士的藤田來說，一切實在太過理所當然了。

家主披著厚重的毯子，天並不冷，家主的臉色卻始終是蒼白的，家主寡言，藤田也並不是能言善辯的人，家主註意到他進屋的時候只輕輕點了點頭，等他跪坐下來的時候，突然聽到家主輕輕開了口，「你看起來輕松了許多。」

藤田擡起頭去看家主，他知道家主說的是什麽事，他不久前從警視廳退職，復在師範學校的博物館中尋得了職位。雖說仍在工作，但背後的意義已然不同，他從警視廳的離開，某種程度也代表曾附加在他身上的任務也到了終結的時候。

他沈默著，仿佛進入警視廳的時光只是轉瞬之前，因著西南的叛亂而另起波瀾的生活似乎剛剛過去，最開始是因為什麽呢，或許真的只是純粹的憤怒和不願錯過良機的解脫感吧，後來是因為什麽，大概是自己還枯守在東京的家中等待出發，前線就已經傳來官兵衛戰死的消息了吧。

藤田加入警視廳是自己的意願，他晚了官兵衛一步，因而也沒有來得及跟上官兵衛的部隊，會津的很多人把這件事當做一個契機，這種心情並不陌生，藤田同妻子談起這件事的時候她也有同樣的感受，那時他的第一個孩子剛出生不久，妻子和他談話時都要分點心思在孩子的身上。

藤田瞇著眼睛，和妻子說了自己要前往的決定，妻子短暫地沈默了一下之後竟是輕輕笑了起來，「我知道了。」她臉上很平靜，妻子是聰明人，恐怕內心已經假想過無數次自己的丈夫談起這件事的場面了吧。

聽到這話的藤田擡起頭來看她，又看看懷中那熟睡的幼兒，「不問我為什麽嗎？」

「如果您覺得有必要告訴我的話。」

藤田搖搖頭，但面對妻子直率的，像是在等待著他什麽的目光還是停頓了，最後說道，「我本來該死在會津的。」

西南戰場只是一個解脫的途經，這一點藤田和很多人一樣，但和很多人懷抱的仇恨、不甘，乃至發泄一樣的憤懣不同，藤田清楚自己內心期望的，是和死神擦肩而過的落寞，他像是被獨自剩下了，一切如同流水從他的身邊快速地略過，只有他還站在原地。

妻子的眼睛睜大了一點，她清楚藤田的過往，也清楚藤田會津即將城破時的決意，沈默了很久之後他聽到妻子低低的聲音，「您若死了，我會把您葬在會津的。」

藤田直直地看著妻子，她的頭低低地垂著，從面容的陰影中落下淚來。

只是諷刺的是，藤田還未來得及出發，便已經聽聞了官兵衛戰死的消息。

藤田並非不能理解官兵衛的心情，他並不是善解人意的男人，只是若和自己境遇相似，怎麽也還是能夠共情一二。官兵衛死得痛快，藤田卻不是滋味，警視廳中多的是對他們這樣『出身』的人心存疑惑甚至看不起的人，讓他覺得詭異的惡心。

官兵衛死的時候，家主托人來看過他，想來也是奇妙，死的明明是另一個人，卻還要再花心思在他這個活著的人身上。

來人的意思也很清晰，只是想要確認他的心意，是否要去步官兵衛的後塵，是否要去彌補他們人盡皆知的遺憾。

家主想得周到，甚至是在委婉地勸解。

他自己覺得諷刺，現在家主的差人前來也讓他覺得有些可笑，他並非不明白家主的意思，站在他那個位置上的時候，有些話說出來並不合適，但並不妨礙他用自己的方式傳遞出信息來，期盼有人能夠懂得他的言外之意。

想來真的要死在那裏，似乎也並不是不行，要從那戰場中抽身存活，也並不是難事，藤田已經有些習慣這種不合時宜的遊刃有余，或者說他似乎總是置身於這種雙重身份下產生的思慮裏，顯得矛盾又隨波逐流。

「會津已經失去佐川這樣的有能之士了，實在是……」來人這麽喃喃著，視線卻直直地落在藤田的臉上。

「我會活著回來。」另一邊占了上風，藤田終於這麽回答道。

而結束了西南征伐的藤田並沒有因為任務的完成立刻離開警視廳，反而繼續在那裏呆了下來，會津需要他這麽做，身為警視廳一員的藤田比尋常的『青森縣鄉士』要有用得多，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身為新選組隊長的齋藤一遠比山口家無所事事的次子要有用得多一樣。

想來這也就是當他從警視廳離開，從會津交給他的職責中離開的時候，家主說出他看起來輕松了很多的話的理由。

聽到家主這話的藤田下意識點了點頭。

「一直以來，都辛苦你了。」家主這麽說道。

「您過獎了。」

家主的視線落在窗外婉轉鳴啼的黃鶯上，沈默了一會之後突然說道，「有的時候，活著是要比死去辛苦千萬倍。」

「我的記性已經大不如前了，很多往事都已經記不得了。」家主輕輕地說著話，藤田覺得自己似乎在這個時候聽懂了家主的言外之意，家主的記憶仍然清晰，只是在面對龐雜的過去的時候，或許沈默地遺忘也是自保的手段。

「……」藤田卻說不出話來，該附和地說一句自己也已經垂垂老去嗎，還是該感嘆他們這樣的「老去」都是一種幸存者的幸運呢？他想不到答案，心中卻百轉千回，索性端起沏給自己已經冷掉的茶，一飲而盡了。

家主看出他的郁悶和長久以來已經習以為常一樣的麻木，輕輕笑了起來，「我前段時間了做了夢。」

他擡起頭去，家主的半張臉隱沒在陰影中，「我想起來，那個時候，其實被人拜托……不對，是請求過一件事吧。」

藤田有些莫名，卻又對家主這突然挑起的話題產生一種未知的恐懼，仿佛有所預感即將淹沒他的浪潮，此刻正在黑暗中洶湧而來。

「我最後一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他說本來想要派去求援的人是你。」

家主一開口，藤田便知道說的是何人了，那曾經縈繞在心底的名字連著那人的臉龐浮現出來，宛如鬼魅，卻又如同久別重逢的故友，帶著撲面而來的辛酸和苦澀。

「當然這話後來也被他自己駁回了，說只是一種假設，他也清楚你不會願意……」家主的視線直直地落在藤田身上，「我一直沒有問過他，也沒有問過你，其實他是知道你的身份的吧，但究竟是何時開始，又是怎麽知曉的，我確實一直不明白。」

家主說話的語氣沒有改變，藤田卻驟然覺得周身被抽離了空氣一般難以呼吸，仿佛在湧來的海潮中連呼救也沒有機會的溺水者，頃刻被漆黑的潮水吞噬了。

「……那個人，一向很聰明。」在片刻的沈默後，藤田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說道。

家主大概是想起了什麽，也點點頭。

「人生在世，即使何等不情願，也有太多事需要去承擔了。」家主苦笑起來，「對那個人來說是這樣，對你我來說，也是這樣吧。」

身旁傳來腳步聲，竟是捧著物件的侍者，家主看著來人將包得好好的東西遞在藤田手上，臉上的笑意不減，「我並沒有什麽能給你的，只有幾首和歌，就當做是個紀念。」

藤田受寵若驚地接過來，卻聽到那邊家主愈發嚴重的咳嗽聲，已經有人端來了湯藥，家主端著碗，藤田意識到恐怕該是告辭的時候了，他幾乎是有些狼狽地站起來，甚至想要立刻就從這個從某一刻起變得怪異的空間中逃離，但當他把手放在門邊的時候，卻仍難以自製地想起這段對話的那個開頭——

在停頓了片刻之後，他轉過頭去看家主，「請問，他拜托了您什麽呢？」

藤田五郎終於在抽屜中找到了所剩不多的藥片，囫圇吞下去的時候聽見耳邊響起的又一道驚雷。

家主在贈予自己和歌之後沒多久就去世了，仔細想來已經過了多年了，他卻不知為何當年和家主的對話卻始終歷歷在目，而在自己也行將就木的現在，那些記憶顯得愈發鮮活。

家主突然提起那個人的時候，自己在家主的眼中是什麽樣子呢，或者換句話來說，那個時候的自己在家主的眼中是什麽樣子呢，結束一項任務以後仿佛如釋重負的自己，是令自身纏綿病榻的家主也不由得擔心嗎，所以才要轉移自己的註意力一般提起那個人的話題。

這麽說來，家主所說的那個人的事情，究竟是真有其事，還是那只是家主想到的，束縛自己的另一個善意謊言呢？

藤田有些恍惚，卻又轉瞬釋然起來，無論是哪一種，自己似乎都不符對方期望地一直走到了現在。

雨越下越大，藤田忍不住坐了下來，他的身體對藥物的反應似乎越來越遲鈍了，終於在難以忍受的疼痛中，伸手去碰倒了裝水的杯子。

家人被這突兀的響動驚醒，藤田已經聽到了腳步聲。

他閉上眼睛，卻突然想起自己同家主告別時的場景來——

「請問，他拜托了您什麽呢？」

「他說希望你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