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之人

北鬥

やそ有私設

那個人的死訊傳來的時候，藤田五郎正坐在五戶的家裏。

他腸胃出了問題，食物完全吃不下去，閉著眼睛囫圇吞棗吃下去又吐出來，仿佛胸口有了層隔絕東西的膜，留得下求死的空氣，容不了讓人活下去的食物。

鬥南貧瘠，物資匱乏，他能分到的也是來之不易的口糧，閉著眼睛吃下去只覺得苦和幹，咀嚼也是一種折磨，最後終於一股腦吐出來，苦味的膽汁在嘴裏留下味道，拿手一擦還有點黃綠色的痕跡，狼狽得簡直讓他懷疑是不是自己。

藤田來到鬥南已經有些時日了，寄留在倉澤家中的現實雖然可以說是對自己的優待，但仔細想來估計也是看中了他的身手，至少護衛的事還是能夠交給他的——

話雖如此，這種想法在やそ來到他面前的時候也跟著改變了。

女人比他年長幾歲，瘦削的臉上罕有什麽神色，她是倉澤先生本人帶著過來的，說想念藤田孤身一人無人照顧，正巧自己認識的人的親族前來投奔他，於是便想做個介紹。她的丈夫據說在戰場上受了重傷身亡了，夫家無人，她同樣也是一人，在這樣的鬥南如何獨自生存得下去，正好能和藤田搭做個伴。

話是說得巧妙，但等倉澤離開，やそ的視線落在藤田身上，輕輕地說了話，「我知道你是誰，不用說什麽。」

知道藤田真實身份的人並不多，這已經是他的第五次改名，在留下山口次郎戰死如來堂的記錄以後他變名一瀨傳八，卻不知道在哪裏被人識破，那登記姓名的名簿上赫然寫著一瀨傳八即是齋藤一的大字，在旁人的建議下他在來到鬥南前又改了一次名字，本身知曉他原本身份的人就已經寥寥無幾，這樣改名之後更是相見不識了。

也正是因為此，藤田才有些吃驚やそ一上來的開門見山，過於直白和坦率的態度反而更讓他有些莫名起來。

「我和你是一樣的。」やそ直視著他的眼睛，這麽說道。

啊，原來如此嗎。

正因為是相同處境的人，所以才會連處置都如此相似嗎。

藤田想不出更好的解釋，他覺得自己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放棄考慮這些事情了。

後來想想，やそ能夠一上來就對他開門見山，除了同病相憐以外，或者是除了在這裏，恐怕兩人的人生已不會再有其他瓜葛了。

やそ這時從屋外進來，她臉上始終沒什麽表情，對屋裏彌漫的味道她像是已經習慣了，來到鬥南以後因為食物匱乏、居住環境糟糕染上疾病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乃至向藤田這種年輕的只是腸胃出了問題都算得上不足掛齒的問題了。

那之後やそ就成為了藤田的「妻子」，雖然掛了這麽個名字，實際上在生存的問題面前，其他的所有東西都變得不是那麽重要起來，藤田常常覺得，或許正因為現實環境的匱乏，所以也幾乎快要榨幹他的思維，但這似乎又是一件幸事，讓他能夠纏繞在某件事的思緒裏獲得一點喘息之地——

他始終不知道那個人的結局。

會津分別，對方留給自己的只有如同一切皆舍棄，又像是一切均要握在自己手中的背影。箱館政權臣服早已是舊聞，若非如此他們也不會北遷到離那裏最近只有一海之隔的鬥南，只是盡管落城，俘虜中卻沒有那個人的身影。

明治三年他們前往鬥南的時候其實就已經知道他的死訊了，但是他的死卻始終籠罩著藤田自己也無法分辨的迷霧之中，他是死了，他是如何死的，他的墳墓在哪裏，這些如果不在場本來就分不清的事情，在他們這些始終謹慎的人們而言更是奢望，而流言總是比真相傳得更快，身在謹慎中的一瀨傳八，也早已聽聞了無數個版本的那個人的結局。

有說他又逃了，說他如棄會津而走一樣離開了函館，有說他在薩長官軍面前投降求生被拒絕後當場處死，有說他在亂軍中被殺屍骨無存，有說他和榎本大鳥心生芥蒂，開戰之前就被處死當做給官軍的求和籌碼。

薩長也好，活下來的幕府側的人們也好，對那個人的生死都閉口不談，他們的信息也因為流放而更加閉塞，只是因著藤田過去的身份，終於還是有了確切的信息，當做特殊對待給他遞了過來。

此時進屋的やそ，給他帶來的正是他始終都在拜托多方為之探求的真相。

やそ給他倒了水遞過來，沖散了嘴裏膽汁的苦味，藤田的臉色也恢復了一些，面前的女人這時才開始說話，似乎一開始抱的就是等他有點精神再談論的打算。

「有確切的消息了，那個人是死了。」

那個人，指的是誰，藤田很清楚。

沒有名字，就像是他藤田五郎的過去一樣沒有任何的標記，卻又在人那些看似隨意的代詞中迅速地反應過來所指究竟是誰。

「開城前一天死的，據說是騎馬闖關，中彈而亡，只是當時戰況緊急，屍首埋葬從簡，沒有誰知道他埋在哪裏。」

やそ輕輕地說著話，她的視線落在屋外漸落的夕陽上，日落之後土地也泛起寒意，她決定今夜睡時多添件衣服。

藤田的頭墜下去，片刻後他伸手撐住自己的額頭，苦笑起來。

「果然如此啊。」

那天晚上やそ給他做了食物，雖然仍然是領來或者撿來的東西，即使是死貓死狗的肉藤田覺得他現在也能閉著眼睛吃下去，只是嘴裏咀嚼下去是一回事，腸胃容不容得下又是另一回事了，就在他這麽想的時候やそ揭開蓋子，他卻意外看到了一點罕見的食材，「居然是豆腐啊。」藤田說道。

「是，今天……」やそ張開嘴想接著說下去，到一半卻楞住了，恐怕是告訴她那個人死訊的大人給她讓她一起捎帶過來的吧。

藤田沈默了一下，大口咀嚼起面前的食物來，缺乏調味品，只有很淡的鹽味，更多的是食物本身的味道，雖說稀有，可那豆腐本身也沒有那麽新鮮了，落在藤田的嘴裏，卻只剩下苦澀來，所幸食物材質仍然是軟滑的，在唇齒間輕輕地逗留便奔著更深的地方去了，反而讓品嘗的人更快忘記了它的味道。

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藤田想出門走走，やそ叫住他遞給他一件衣服。

日落以後，這塊本就貧瘠的土地像是也跟著太陽丟了魂魄一樣沒了半點的暖意，有風呼呼地吹過來，想必未來還有更難熬的冬天。

藤田走在泥濘的路上，他們的住所本就地處荒野，可能走上一陣子都沒有人家，他漫無邊際地走著，不知道自己是在逃避，還是在追逐。

他想起那個人來，北海道恐怕比鬥南更寒冷和孤獨吧，春天對於那個人來說恐怕既是期盼又是終點吧，他還會去找他喜歡的梅花嗎，恐怕還是會的吧，他就是這樣的人。

若是自己同他共往，該是什麽樣子呢。

他想了好多，想象自己未曾踏上的北海道的模樣，想象五棱郭深夜的月亮，想象曾在京都共賞的那株紅楓，想象落滿白雪的曾有幸一瞥的他生家的箭竹。

他在黑夜裏走著，天空連星辰都吝嗇給予他們，只有空洞的風環繞著他。

他試圖想理清自己的情緒，至少知道自己現在消沈的理由，但卻好像越梳越亂，或許應該責怪昨天清晨降下的大雨，打濕了他和やそ準備逾冬的幹柴，或許應該責怪昨日吃下去的，已經存放了不知道多久的不知名的肉塊，或許應該責怪審看見名單時聽聞自己是一瀨傳八就匆匆略過的審查人員，或許應該責怪如來堂某個發射子彈的槍口，某把沒有捅穿他心臟的利刃。

或許……

他擡起頭來，眼前是那個人轉過身去的背影。

「你若想留下，那便留下吧。」

或許。

他終於還是吐出來，滿頭大汗，口中仍然泛起膽汁的苦味，嘔吐出來的是沒有消化的食物，仍有濕意的土地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會將它們吞噬下去，就像它吞噬死去的人的身體，吞噬活著的人的靈魂一樣。

藤田五郎回到自己居所的時候，讓他有些吃驚的是やそ似乎正在等他。

「有什麽事？」他並不指望やそ突然開始對他的關心，只是更像是下意識一樣開口詢問是不是有了新的安排。

棋子的一生，恐怕不過如此了。

やそ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在藤田以為她不會說話了的時候突然說道，「我丈夫是病死的，死前他在戰場上受了重傷。」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我想去探望他，卻被直接拒之門外了，緣由麽，自然是他終於知道了我的身份。」

「哈。」藤田忍不住苦笑起來。「像是和我一樣互稱夫婦麽？」

「是，不過我確實當他是我的丈夫。」やそ淡淡地說著話，「他是脫藩來到會津的人，所以才會有我去做他的妻子，只是我最近在想，讓他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或許是個錯誤。」

藤田擡起頭去看她，這是他罕見的聽見女人的真心話。

「我不該在他人生中留下痕跡，就像他也不該給我留下痕跡一樣。」

「無論我再去哪裏，永遠都留在他的影子之中了。」やそ側過臉來看藤田五郎，「想知道那個人結局的你，或許就和當時站在丈夫門前的我一樣。」

「你是說我也在做無聊的掙紮嗎？」

やそ的嘴張開了，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這是你的事。」

藤田點點頭，但還是頓了頓回答道，「我和那個人……並不是你和你丈夫這樣的關系。」

聽到他的話やそ卻輕輕笑了起來，她站起來，「我可沒說這話。」

藤田決定離開五戶上京的時候最後去見過やそ一面，女人的臉上仍然沒有什麽表情，只點點頭便沒有再說什麽，「我說我想留在這裏，上面同意了。」

鬥南的生活不過幾年，但藤田總覺得やそ每一刻都在比上一刻更加虛弱，貧瘠的土地仿佛正在不斷吸食女人的精氣一樣，看起來什麽事都沒有的やそ其實內裏正在不斷幹涸下去，藤田幾次路過她的房間都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雖然病根深重在這片土地上似乎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但やそ白凈臉上肉眼可見的衰弱，總是讓藤田覺得似乎對方大限將至。

而現在女人還說要留在這裏，恐怕在這片土地上等待著她的，也只有死亡了。

藤田看著坐在陰影中，仿佛即將就此消散的女人，「你丈夫的墳墓在哪裏？」

女人的身形晃動了一下，像是湖面上泛起秋風的漣漪，「在這裏。」

「原來如此。」藤田說道。

「……他的墳墓在何處呢？」やそ輕輕地問道，藤田知道她說的是誰，只是這個答案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函館呀，你告訴我的不是嗎。」

やそ看著他，臉上有了點笑容，「我能死在我丈夫埋骨的鬥南，你恐怕，永遠都不會去到那裏吧。」

仿佛將熄滅的燭火閃爍其間，藤田沈默了一下，片刻之後他露出笑容，「確實，我不會去那裏。」

「我永遠，都不會再去那個人那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