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之人

無名之人

永倉再次見到齋藤的時候,對方已經改名換姓叫做藤田五郎了。


永倉本以為齋藤死了,他在北海道的時候遇到不少箱館新選組的舊人們,每個人都說在會津的時候那個一向唯土方命令是從的山口隊長性情大變,言辭堅決不肯離開會津,更有甚者信誓旦旦和他說山口次郎和土方有場不小的口角,最後是決裂一般的收場。據說除了土方,傳習隊的大鳥也曾勸過他,只是聽說這家夥說得更坦白,"要和新選組的名字一起死在會津",永倉聽到這話都有些吃驚,這話誰好像都可以說,土方可以,他也可以,但是從齋藤嘴裏說出來卻顯得那麽的古怪——


是誰或許都不該是他才對。


或許也正是因為自己沒有辦法自我說服,他才無論如何也想要見齋藤一面,他從北海道上京,立碑自然是重中之重,但探求這個舊人當初和土方分別的緣由,也是他始終在意的一件事。


齋藤的信息是從松本醫生那裏獲得的,只是在知曉永倉想要追問齋藤一事的時候松本醫生臉上的表情卻頗有些復雜,他看看自己手邊寫到一半的文稿,又看看風塵仆仆的永倉,"有些事情追究到底或許並不是什麽好事,你想要的答案,如果是對方根本不想提起的過去呢?"


永倉沒有想到這話會從松本嘴裏說出來,雖然說醫者善於站在他人尤其是患者的角度考慮,但若要他放棄這個追問反而才是對自己的折磨,永倉想不明白,如果齋藤真的能說出這樣的話,為什麽又寧願留在會津也要和土方分離呢,還是說對他而言,土方已經不能算作新選組了嗎,然而腦子裏出現這個假設的時候連永倉自己也覺得可笑起來。


到底是怎麽回事,只要見到齋藤一切就能清楚了,永倉是這麽打算的。




永倉第一次見到齋藤的時候,是在試衛館的門口。


試衛館貧窮,食客和門下的弟子們稽古結束後坐在一起休息,各懷心思的所有人又像是在同一片天空下聚集成了一體。而那個時候的齋藤還叫山口一,頭發草草地紮在腦後,態度也是隨意散漫,只有拿著劍的時候整個人才有些精神,像手中握著的才是他靈魂的提純一樣,說是食客,山口一卻和他們這些人不同,或許因為本家離試衛館不遠的原因,他來道場斷斷續續,每次也都是交手練習後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沒了蹤影,只在人們的談資裏留下了影子。


據說是哪位禦家人的次子。


永倉記得很清楚,這話是土方說的。


土方之前還是背著藥箱四處奔波的身份,有過照面或許也並不奇怪,至少在那個時候,沒有人好奇過土方知道這件事的緣由。


後來山口一沒有再到試衛館來了,他砍了人逃走了,永倉那天一進門就看到所有人聚在一起說這件事,似乎大家都打定主意要把這件事瞞下來,裝作和名叫山口一的年輕人素不相識的樣子以避免盤查。


當然,在後來他們上京後沒多久,自稱齋藤一的年輕人就又站在了他們面前,"初次見面。"齋藤那個時候就這麽說,那時知道這件事的所有人只是沈默地點點頭,就當作了對這個'友人'回歸的慶賀。


齋藤為什麽會在京都,為什麽又知道他們加入了浪士組呢?


永倉不明白,或者說從那個時候開始,齋藤身上就帶上太多的迷霧了。




按著從松本那裏拿到的齋藤的地址,永倉見到了齋藤。


齋藤還是那個樣子,只是面色看起來並不好,永倉聽說這人是不久前才上京的,之前一直是在鬥南的五戶那邊,鬥南貧瘠而物資匱乏,聽說很多舊會津人葬身在了那荒蕪的土地上,這人能夠完好無損地活下來,恐怕內裏也早就元氣大傷了吧。


在永倉準備叫他的時候他搶先說了話,"杉村先生是吧,我是藤田。"


永倉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跟著進了屋。


"我聽說你上京的事了,是要給近藤立慰靈碑吧。"走進屋裏坐下,藤田給永倉倒了茶,咚咚的流水灌在粗簡的杯子裏,看來這人的生活也根本談不上富足。


"是,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


"立碑嗎,去年那個大政令一出來倒是有了很多風波,我倒是沒有意見,只是近藤身份特殊,想必沒那麽容易吧。"藤田淡淡地說著話,恐怕他並不意外自己這次的到訪,只是這反而令永倉有些火起,如果他心裏早就有了預期,為什麽遲遲沒有什麽行動,非要等自己也趕來東京才擺出一副了然的樣子呢?


"既然這樣,為什麽你什麽都沒有做,據我所知你應該比我更早在這裏吧。"永倉是直腸子,他雖然有些念及戰友情,但實在對齋藤這個人沒有什麽好感,過去陰郁的人改頭換面本質仍然如此,因而他也直接地發問了。


藤田看看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墻坐下了,註意到永倉的視線他輕笑笑,"在鬥南膝蓋落了病根,長時間這麽坐著膝蓋受不住。"


"我麽?"他頓了頓像是想起永倉的提問,歪歪頭看看永倉,"我家徒四壁,囊中羞澀,寄人籬下,立碑這種事可不是我這種只會幹臟活的人做得了的。"


他說得像是有理有據,永倉卻從那戲謔般的坦誠中聽出了些許無奈。


"確實如此,我沒有要逼你怎麽樣的意思,但是……還有一件事,這是我無論如何也要見你一面的原因。"永倉直視著藤田,藤田也看著他,像是在好奇有什麽事那麽重要一樣。


"在會津的時候,你為什麽沒有和土方一起走?"


藤田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點,沈默了好一會後,他歪過頭笑起來,隔著屏障喊起一個名字,似乎是那個和他同住的女子,"時尾,給我們拿點酒來吧。"


名字叫時尾的女子給他們端過來了熱好的酒,藤田端著那酒杯搖晃了一下,"永倉,你為什麽這麽在意這個問題,你都和選擇和近藤分道揚鑣了,我和那個人話說不到一塊去難不成很難想象嗎?"


"實話實說,確實很難想象。"




齋藤從以前開始就是個怪人,而土方則比之更甚,或者也並不能說是古怪,只是說從一開始他們就和永倉的行事方式在相反的方向上,所以永倉才無論如何也覺得難以理解。


土方或許和齋藤有著什麽交流,只是永倉的猜測,只是他自己覺得這猜測無比真實,乃至只差當事人臨門一腳一樣的承認才對。


永倉之所以這麽猜測的源頭,還要從眼前這個叫藤田的男人從齋藤一改名叫山口次郎的時候說起。


山口之所以要叫山口,當然也有原本姓氏的原因在,但是要追究這人不再叫齋藤的理由的話,那就是齋藤從近藤和土方那裏領受來的命令才是本源。


永倉現在還記得自己接受伊東的邀請前往宴會拉開門的時候,註意到已經比自己先到了的齋藤的時候的震驚感。


齋藤卻好像對自己的出現沒有絲毫的驚訝,仿佛他從一開始就站在伊東那邊一樣。


——當然不可能。


永倉清楚得很,眼前的男人似乎可以站在任何人的一邊,就像他從來表現出來的隨性一樣 ,但本質上這人就是……


他端起眼前的酒仰頭喝下,想起自己曾經寫建白書時的場景,那時出現的齋藤就像現在一樣,保持著沈默和順從,然而永倉清楚得很,這個人從一開始似乎就是不會被拉攏的。


伊東的酒宴上,齋藤沒有和永倉說過一句話,只在二人在被屯所傳喚回去的時候站起來,對方滿是酒氣的身軀稍稍湊過來,永倉終於看見他清澈的,像是沒有絲毫醉意的眼睛,"永倉先生,辛苦了。"


辛苦什麽呢,那個時候的永倉並不明白齋藤的話裏有話。


屯所迎接他們的自然是大發雷霆的近藤和土方。


近藤宣布了他們幾個人的處罰,永倉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對他來說更像是一種懶於追究的放棄感,更何況這次這場所謂的宴會,更像是伊東和土方之間的暗流湧動在他們這些人身上濺起來的水花罷了。


聽到齋藤的謹慎地點是在副長室的時候永倉擡起頭瞥了一眼身旁始終一言不發的齋藤,對方對這個處罰似乎沒有什麽反應,甚至有種習以為常的自覺,退場就自顧自朝著副長室走過去了。


土方仍然坐在原地,似乎意識到永倉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土方看向他,"有什麽問題嗎,永倉。"


"沒有。"


永倉走到門口,想了想還是轉過身看向獨自坐在房間裏的土方,"我在想,齋藤受到邀請,恐怕你並不意外吧,土方先生。"


土方的嘴角動了動,扯起嘴角笑起來,"不巧,這些事都是近藤先生的決定,我也是剛剛才知道齋藤也在的。"


"是嗎。"


"當然。"土方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移開了視線。


後來的結果也都知道了,即使說什麽並沒有安排,但齋藤確實成了近藤和土方往月真院安插的棋子。永倉始終覺得是土方安排了一切,甚至所謂的在副長室的謹慎,都更像是一種明目張膽的密謀。


而之所以只肯定這是齋藤和土方,而不是齋藤和近藤的,則是永倉執拗地認為他們之間更多的是單線的交流,近藤對應土方,土方才是那個去操縱面對他們這些隊長的角色。


永倉雖然不喜歡土方的一些做事方式,但是他敬重土方,就像他敬重近藤一樣。


但眼前的這個似乎什麽都沒有放在心上的人,永倉覺得他是和敬重之類的詞匯離得最遠的人,想必也正是因為他的離經叛道,才能成為土方信賴他的理由吧。永倉清楚得很,在那時的食客中,雖然人人都可以說是身手不凡,但在上京之後,唯一被土方委以重任,或者說唯一會毫不猶豫地執行土方的命令的人,只有齋藤,即使是交往時間最長的總司,有的時候都會因為意見不同孩子氣地爭論幾句,至於永倉還有和永倉意氣相投的原田就更不必說了。


越是想起以前的往事,永倉越是想不明白齋藤和土方的分道揚鑣。


倒不是他是在不滿意什麽,他自己也是在半路就和土方近藤直接鬧掰的,沒有去責怪齋藤的資格,只是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理解這個人那個時候的選擇罷了。


據說土方是在中槍死去的,在函館他被和新選組們分開,最後為了拯救被包圍在弁天臺場的新選組們沖出了五棱郭,永倉並非覺得土方的死微不足道,只是總是忍不住想,若是那個時候,他身邊有個常年的副手在,是不是有些結局就能夠改寫,是否落不到那個地步呢。


他覺得這個人本該是齋藤。




藤田沈默了很久,他擡頭看看那窗外已經升起來的月亮上,開口卻岔開了話題,"立碑,不錯啊,我聽說在函館甚至沒有找到那個人的墳墓吧,能在板橋立碑,估計也很和他的心意吧。"


永倉頓了頓,還是接下了他的話頭,"是,所以我希望不僅是近藤,而是我們所有的同伴們。"


"啊……"藤田的視線仍然在那遙遠的明月上,"我也算嗎?"


"自然,只是你並沒有死,沒有在碑上刻上名字的必要。"


"我原本就是會津人。"就在永倉還準備說點什麽的時候,眼前的男人突然這麽說道。


"什麽?"永倉自己都有些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忍不住問了一句。


"我說,我原本就是會津人。"藤田終於轉過頭直視著永倉,眼中是永倉熟悉的,似乎什麽都沒有放在眼裏的眼神。


"話說到這裏,你應該明白了吧,我為什麽要和土方分別的理由。"


啊,原來如此嗎。


永倉楞住了,手中端著的酒搖晃出幾圈漣漪,"原來如此啊。"


他終於明白了。


真相被揭開以後,原來是如此簡單清晰的一條脈絡。


所以這個人才能一開始就動作迅速地找上他們這群在京都居無定所的浪士組吧,現在想來這人似乎就是在向會津遞交的請願書之後不久加入的,會津對這突然出現來源不明的群狼最好的看管方式,就是在狼群中送入自己的良犬吧。


而永倉那個他在會津和土方分道揚鑣的疑惑,也就變得何其的無足輕重,甚至是有些可笑起來了。


他想起松本對他探求這件事時的勸說,估計對方也早就知道真相如此,才會對他好言相勸吧。


藤田坐在永倉的面前,永倉咬了牙,手松開又握緊,酒杯終於還是被他扔在了地上。


"混蛋!"


他這麽說道,面前的藤田沈默著,似乎並不意外他的反應。




藤田仍然坐在房間裏,他的面前是永倉摔碎的酒杯,初秋的夜裏,那殘余的酒液像是什麽銀片一樣,靜靜地閃爍著。


永倉已經告辭離開了,離開之前他叫住了永倉,"立碑一事,我也會盡力。"


永倉的背影停頓了,沈默了一會之後永倉轉過頭看著他,"……這件事,土方知道嗎?"


藤田沈默了很久,在永倉都覺得他不會回答的時候,永倉聽到他有些輕的聲音,"我覺得他是知道的。"


永倉輕哼了一聲,"我還會再來。"




土方知道,是什麽時候知道的呢,藤田自己也不明白。


只是在最後,自己已經到了不得不明確和土方說自己不會離開會津的時候,土方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我知道了。"他仍然在看著手中的地圖,像是藤田說的只是什麽尋常的完成任務的報告一樣。


片刻之後土方擡起頭來看他,罕見地叫了他的名字,"齋藤。"


聽見這久違名字的齋藤也有些奇怪,但他似乎心中已經有了土方將會說出什麽重要的話的預感來。


"以新選組的名義死去怎麽樣?"土方說道,口氣卻是輕快的,像是在問他是否要去吃點點心一樣的口吻。


"……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麽。"


土方卻笑起來,"會津恐怕不會忘記你的吧。不過如果要我來做選擇,我希望你能以新選組的名義死去。"


"您是覺得我會戰死在這裏嗎?"他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並不,"土方看向他,"我相信你有活下來的本事,只是……"他停頓了一下,突然輕輕地笑了起來,"如果往後,你還要繼續這樣的生活,我希望你能有一個名正言順死去的名義罷了。"


這樣的生活指的是什麽,土方沒有明說,但齋藤總覺得自己很清楚土方說的正是這種間者的生活。


"算我最後給你的一個回禮吧,我希望新選組能是你的容身之所。"土方笑起來,轉過了身。


"明天我會出發去莊內藩,會津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齋藤。"


"那並不是我的本名。"那時的藤田這麽說道,他明明有很多話可以說,有很多可以解釋的事,會津的間者也好,對新選組,對土方的敬重和兩難也好,甚至是土方剛剛這番話的追問,對土方的道別,什麽都可以,似乎唯獨不該是這麽一句強調。


土方轉過頭來看他,"確實,剩下的就按你希望地去做吧。"


"為什麽?"


"因為我信任你,一向如此不是嗎。"土方轉過了身,這一次是真的從他的面前邁開腳步要離開了。




藤田最後當然是活下來了,土方給他留下的容身之所他踐行了,只是沒有死去罷了。


土方卻死了,死在比鬥南還要寒冷的北海道陌生的土地上。


慰靈碑最終立了起來,永倉似乎想起什麽,來問過是否要把他齋藤一的名字刻在那碑上,若是真的那樣,自己想必也算是按照土方希望的那樣形式上死去了吧,只是這種自欺欺人的說法似乎過於怯懦,他最終還是否定了。


那之後沒多久,會津那邊傳來了消息,希望他能加入警部,為已風波暗起的西南土地。


他像是走進了新的人生,卻又像是土方一語成讖的那樣繼續著'這樣的生活'。


和晚年甚至接受了記者采訪的永倉不一樣,他什麽都不能說出來,也沒有說出來的必要,想要讓他傾聽的對象,早就不在了。


無名的影子遊蕩於世,偶然被窺見給予了容身之所,最後還是從那之中逃離了。


那是善意,是利用以後的補償,還是別的什麽,被深埋起來接近腐爛的其他東西,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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