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話 草木花果,普洱一盞



 正文:




 飛檐斗拱,一派喜慶,堺氏府邸,染菌大禮。


 整個儀式都在嚴格按照流程隆重地舉行著。首先就是兩家一眾門童互相作禮,並與對方合掌共吆喝;接著輪到流家書齋的書童、下人,與堺家閨中的婢女、下人相互作禮,並與對方行輓膊,貼胸,貼背禮;這些完了以後,再輪到流氏家主和夫人的貼身婢女、下人,與堺氏家主和夫人的貼身婢女、下人相互作禮,互敬茶飲。而這茶飲裡面,都是摻了各家菌孢的。


 到正式接親那天之前,流氏家主和夫人不入堺氏、不訪府邸,包括今日這染菌大禮,但緊接著還是由流氏這些貼身婢女、下人,代自家二主向堺氏二主作禮、敬茶。每人皆端一盞茶,茶中皆入菌孢,堺氏家主和夫人一盞呷一口,隨後向這上前敬茶的婢女或下人行點額、抹肩之禮,回贈堺氏府上菌孢。


 婢女下人們的禮儀進行完畢,下面一道儀式就是兩家各自遣出家臣進行菌毒術法切磋。這種場合自然是不會進行攻擊性、致幻性菌毒的鬥法的。雙方繼續以互換、互贈菌孢為目的——皆出於「染菌」之宗旨,進行的都是觀賞性很強的術法切磋。偶爾電光火石,偶爾似幻似仙,偶爾山河同歌……最頂級的術法切磋中,菌毒師還會施展療癒類輕微致幻菌毒,全場眾觀者五感六識都能從中獲得暢快愉悅的體驗。整場染菌大禮都是令人充滿興奮感的極致享受。


 接下來就到了整個大禮最為熱烈、可觀的部分。堺氏家主和夫人華服端坐於前庭正中之台,流氏遣出一眾舞者,男女各五,身形俏好,只著單衣,秀髮逸散,飄渺如螢。伴著錦瑟笙簫舞起了《菌謠行》。整個舞蹈的走陣都以家主和夫人為中心,舞者們如身姿乘雲,烏絲攜風,肢體延展,衣袂綻放,每個人周身在半空中划出圖騰一致、磷光閃爍的菌孢群,簇擁籠罩著台正中的二位尊長。


 這流光溢彩的盛景令染菌大禮的一眾觀者不由得為之驚呼感嘆。舞到高潮處,舞者們身影狷狂,發絲澎湃,整個庭台紅潮湧動,百米之外看去當如一團熱烈燃燒的篝火般雄壯。


 而就在此時,舞者們倏而止息,緊接著半空若有一股清冽的靈氣煙波流轉,緩緩潤澤萬物。是那流木公子飛身而降,手執紫衫木劍登上了庭台!眾人見此絕美盛景,又一次嘩然。


 流木劍指向地,聲音清楚明亮唱道:


「草!——」


 一並舞起《草木花果劍訣》。那劍舞出場便有吞日月之息,吐江海之勢。眾人此時只聞得空氣中猶如草露清晨吐芳,隱隱泛著泥土氣息,沁人心脾。


「木!——」


 流木劍指半膝,縱身一躍,劍光乍現,幻化松杉。眾人又聞得空氣中有雨潤萬木之清香,有良菌擇良木而棲,棲之而發根絲,根絲破木深入探香。全場眾人已入微醺。


「花!——」


 流木飛身騰空,劍光璀璨,漫天劍光中霎時萬花齊放,翩翩而落。眾人皆身形微顫,接著就完全沈醉在萬花魅惑的馥郁之中,眼裡早已分不清哪是人,哪是劍。


「果!——」


 流木翻身旋轉,劍指萬象。劍氣如掀起盛夏炎潮,又抖落雨絲清涼,萬千菌朵奇跡般地冒出於庭台之上,空氣中頓時菌香四溢,同時又伴著蜜桃,葡萄等果類的甜香。方才醉倒了眾人的馥郁重新被這令人貪戀不止的氣息給衝刷乾淨,完全、徹底地佔領了在場所有人的嗅覺。


 流木收劍負背,輕盈落地,面對台中二位尊長而立,明眸如皓,淺笑溫潤。堺氏家主和夫人率先拍手稱好,一眾觀者隨之齊齊拍手喝彩,府中上下鑼鼓喧天。流木單膝跪地,向家主及夫人行禮。二位尊長自然喜笑顏開,連忙親自上前扶起。


 一眾流氏下人將彩禮一一呈上,足足花了三炷香的功夫。按照流程,家主和夫人攜兩家下人皆數退下,流木一直端立於庭台之上行護送禮。數十丈之外有堺家亭台樓閣,流泉飛瀑,亭中裊裊而立一絕妙佳人,面籠輕紗,顧盼生輝。


 流木遠遠地望向亭台里那人,這個距離,明明他們相互連身形都只看得模糊,更別說面龐。


 但他對她笑了,她也笑了。




 .




 一眾參禮者退下後,堺府便在客堂中大擺筵席招待賓客。主廚請的是堺領域內最有名的食用菌烹調菌毒師。午膳所用的食材皆取用堺本土的,但在烹制完成後都會由流氏的一眾菌靈進行「點靈」禮,使菜品的精髓能同時呈現出流氏本土特色,其寓意上也表現為自此二家合灶、合膳,膳食的口味皆數沾染上流氏的風味。


 為了確保每道菜品都有執行點靈禮的菌靈,賴賴多日之前就攜流氏幾名下人和廚子來堺氏反復對照菜單,再返回流氏欽點好菌靈。筵席上要是發生了膳食相衝、菌毒亂流,導致食客中任何一人感到不適的話,那將是染菌大禮的最大忌諱。這第一場合膳,兩家人都能吃得滿意且習慣,才是好兆頭。所以這個過程里,堺氏的一眾廚子和流氏的一眾菌靈誰都不敢疏忽怠慢。


 小雞樅一路就這麼暈過來了,平時在流氏它是最愛湊熱鬧最多事的一個。但方才前庭的電光火石呀山河同歌那番動靜都沒能把它給震醒。賴賴這下子急得像熱鍋上的菌兒,焉得菌傘都耷拉下來了。對小雞樅是揪耳朵不行撓腳底板,撓腳底板不行掐菌腿肉,掐也沒用就一狠心抽巴了倆耳光。


 沒反應。不僅沒反應,被抽兩下以後好像白眼翻得更白、兩腿也蹬得更僵了。眼看主菜都已經一道一道上上去,估摸最多再有兩柱香的功夫怎麼也得上雞樅肉片湯了。在那之前小雞樅不清醒過來那可是要壞大事的!賴賴耷拉著菌傘還在拼命給小雞樅注入靈力。但小雞樅最多也就小腿抽一下,繼續沒反應。


 這時,堺家一直扒窗櫺看熱鬧的小菌靈們都圍過來了。本來是晚膳時才輪到它們出手幫忙的,但畢竟說到底,堺氏尤其不想這染菌大禮出什麼紕漏,誰都著急。一眾小菌靈里站出來另一個堺氏小雞樅。它看著昏死的小雞樅眨巴眨巴眼睛,揪揪對方菌帽,撐開眼皮看了看對方的眼白。說道:


「它這是有多水土不服啊,能暈成這樣?我能替它就好了,可惜又不能破了禮儀……那可都是大忌,只能想辦法硬把它弄醒了。」


「小雞樅!你趕緊點幫忙救救這個小雞樅,噶有喃辦法?」賴賴口氣更著急,整顆頭更黃了。


「呃呃…賴大靈,你先別那麼著急哈。然後兩個小雞樅容易喊混,你就暫且先叫我雞小樅吧?」


「是辣是辣,雞小樅!你噶水土不服過?你看哈你水土不服呢時候一般是咋個整呢?它現在咋個才能趕點醒過來?」


 雞小樅回望眾菌靈道:「一大早去撿菌回來的有嗎?誰拿兩把松針葉過來給我?」


 眾小菌靈連忙幫忙遞過來松針葉,雞小樅接過來以後先拿松針葉戳了小雞樅兩下。然後把松針葉掐開一根,將松針汁水順著小雞樅的人中滴下去。松香沁脾,躺案板上的小雞樅貌似有點反應了。


 接著雞小樅又取了一根新的松針,舞著松針擺出一個颯爽的武姿:


「哈!———月亮公公,打把雞樅,雞樅滿滿,架筆管管,筆管漏漏,架綠豆豆!」邊念邊用松針做劍圍著小雞樅一頓散打猛戳。


 賴賴聞此劍訣,瞪大了雙眼。


「沒用?!再來!—— 一二三,砍竹竿,四五六,掐你呢,七八九,拖你上山餵老虎!」


 賴賴再聞,眼神都直了。躺案板上的小雞樅蹬了兩下腳,居然有了點反應!


 雞小樅喜出望外:「好了,再來!——打死救活,你死我活!你著打死,我敲大鑼!」


 賴賴眼冒金星,下巴都差點掉到地上。不過案板上小雞樅居然被松針戳得自己翻了翻身。


 雞小樅趁熱打鐵:「尾巴狗,尾的老爹走,老爹吃麻花,你吃老爹呢腳丫巴!」


「我喜歡,我喜歡,雞蛋炒饅饅!」


 好在剛才小雞樅翻了個身,不然估計這會兒已經被松針劍戳得胸腹都是窟窿了。雞小樅繼續來:


「人日濃,難形容,形容起來更日濃!」


「日濃包,踩高蹺,踩了高蹺灌一跤!」


 這「灌一跤」剛喊完,小雞樅「倏」地坐了起來,死命晃了兩下頭又狠狠閉了幾下眼睛。驚叫到:「灌跤?灌跤!我從馬背上灌下來了?!馬篤篤毛踩著我呀……」


 一眾小菌靈欣喜地圍上去,「小雞樅,小雞樅,你沒事了吧?」


 賴賴卻一個箭步衝到雞小樅旁邊說:


「小賊盜!你太厲害了嘛!居然還會說馬普?你老家噶是苦葛箐呢改?」


 雞小樅収了松針劍,撓了撓頭也用馬普回話說:「某某某,我認得賴大靈你皆是箐首生、箐首長呢,一直都是個家鄉寶,百十萬年某咋個出過箐。而我以前是在過螞蝗箐,侍奉過另一家家主,時間不長,也就是……百把年吧。咳咳……」


「你才在過百把年,就能挨茶馬謠背呢那麼板扎?!還能用來當劍訣!小賊盜你太闊以了嘛。」賴賴說著猛拍雞小樅肩膀,竪起了大拇指。雞小樅突然被賴賴這樣的資深大菌靈誇,又被它拍得一愣一愣的,靦腆著臉只顧撓頭傻笑。


 那邊小雞樅醒了,腳跟都還沒站穩當,就被一眾小菌靈架著胳膊抬去灶台邊,給即將送上筵席的雞樅湯點靈了。


 有驚無險,這雞樅湯一上過,整場筵席終於可以算是圓滿了。而賴賴方才那份火燒眉毛的焦急似乎全忘了,已經搓著菌手菌腿跟雞小樅聊馬普聊得眉飛色舞、忘乎所以。




 .




 這前面的第一場合膳只要順利完成了,大家都能松一大口氣,到了晚膳就只是重形式輕禮儀了。


 食材不用說,便是那流氏隨彩禮敬獻而來的優質菌種。上午流木和一眾家臣在初彩儀式中施術後長滿前庭的那些菌菇,由堺氏下人們擇吉時撿拾,朵朵碩大無比,流光溢彩,菌香四溢,到晚膳時分還沾染著充沛的靈氣。


 大多數常見的名物菌種,依舊交由堺氏的菌毒師烹調,並由堺氏自家的菌靈點靈。當中自然也有一些流氏的特產菌類,這部分菌菇的烹調,若單靠堺氏的菌毒師也無法完成,須與流氏隨行的菌毒師合力,再由流氏隨行的菌靈進行點靈。


 若說那重禮儀的午膳是佳餚美饌,賓客們都精緻小心,那麼這晚膳才算得上是饕餮盛宴,其用材的奢華程度簡直是讓人瞠目結舌。菌朵品質之上乘,香氣之馥郁,口感之爽滑——關鍵是這充滿數種珍奇種類和至臻品質菌菇的筵席,每道菜品的量還豐盛到足以令食客們大快朵頤,吃它個酣暢淋灕。對於堺氏本家邀請的眾賓客們來說,也算得上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了。


 席間觥籌交錯之余,再有流氏菌毒師略施術法助興。令得那眾賓客食入腹中的菌品微發菌毒,再緩緩流走全身。筵席上一眾賓客皆精神暢快,喜不自勝,光食筵席便達到了那騰雲駕霧之歡,哪還需歌舞美色。此刻更沒人在乎聯姻合意後,堺、流兩地平民間曾不斷高漲的恐慌了。


 流木於堂中上上座,此時換下了初彩儀式時的一身武裝,華服加身,落落大方。偶爾端起酒杯敬高堂之上二位尊長,偶爾向賓客們請酒行禮。但本人放下酒盞之後,卻總喜歡端起手邊一杯普洱輕呷,和悅微笑著望向席間。


 眾賓客間自然有以往不看好這位百年笑柄流木公子的,但不乏一眾人云亦云者。這回親眼得見流木公子的風姿,此刻又於這饕餮盛宴中身心淪陷,以往所說的那些垢蔑之言自然也就完全拋之腦後了,甚者更是換做了滿口諂媚。流木有時聽了,也只是獨自笑著,以誰都不會察覺的程度輕嘆一口,只要大家能一團和氣,這染菌大禮上不會節外生枝,他自是寬心的。


 染菌大禮接下來還要進行七日七夜,這期間由堺家閨中的婢女和下人招待流木的起居;而相對的,堺梨沙小姐的日常起居自然就換作流氏隨行而來的婢女和下人去貼身照料。儘管是在堺家,但一切都會按照流氏府上的禮儀和行事習慣來。


 這期間,二位准新人只互換下人,但卻不得相見,最為關鍵的是雙方身體萬萬不得抱恙,不然也將被認為二家菌孢有相衝或不合,未來若強行結合將被視為凶兆,乃是菌毒界世家聯姻的大忌。不僅宗門和世家首先會介入阻止,雨真國律法也不容,就算是平民百姓,也會強烈反對和抗議。畢竟這種大忌之下潛藏著的,是將來不可預知的疫病或災難。


 回想初彩儀式與那心心念念的佳人只遙遙相望一眼,此時流木握著茶盞不禁微微入神。他跟自己那一輩子一心只想往上爬的父母雙親不同,生性歷來不溫不火,與世無爭。不在乎功利,自然就更不在乎嘻笑怒罵、誣蔑詬病。幼時或許也一度沈悶憂鬱,長大成人明事理之後便學會了漠然處之。既然不在乎,又何來傷懷。這些氣質倒是跟漺有些相仿,只不過前者是詬蔑蓋頂,後者是盛名壓頭。幼時跟漺在閣中受教時,漺問過流木將來想做什麼樣的人,流木答道:


「我只盼過尋常百姓的日子,亂世裡面逢著一位有緣人,雙雙隱世,自辟天地,生育兒女一群,永葆童真之心。」


「你不願繼承世家?」漺再問道。


 流木輕輕搖搖頭,道:「繼承世家後就是為一方百姓而生,為國君而業,為子霧閣而勵篤。而我只想認認真真又清楚深刻地為自己活完這一生,下輩子就算不為人,抑或在無極之中再兜轉千萬年,只此一生,或許便也無憾了……作為世家繼承者,我想我永遠也活不了那樣的一生。如果我能有得選,我寧願淨身除名歸為平民。」


「……,有時我們認為自己不能選,或許並不是我們沒得選,只是……因為我們還不夠強大。」


「漺,你小小年紀便如此受師尊器重,難道你也能認為,在菌毒界只要自己足夠強大了,就有得選了嗎?」


 漺本意是想鼓勵流木振作的,不想被他這麼一反問,卻忽然也顯得有一些錯愕。彼時流木與漺二人還是只習術法、未染菌毒的孩童,流木也只長漺四歲,但他能說出此番意味深沈的話,讓漺著實感到震驚不小。


「我……,我還是覺得,只要我們足夠強了……就可以替自己作主了。只要我們強大了,世間一切菌毒皆可控,一切物事皆可控……一切自己想和不想的事情都可以遵從本心去做。流木公子,我覺得你,是一個很優秀的人,千萬不要去在意別人說的那些,更不要去瞎想什麼淨身除名、放棄世家。如果有一天我可以,我也一定會幫你變強大的!將來作為一方之主,你也可以過上你想要的那種生活的!相信我。」


 流木抬眼看著漺,露出一絲苦笑,但內心還是流露出了感動,有點顯得無可奈何又茫然地回答道:


「呵,或許吧……」






《菌毒師》——第10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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菌毒師 楠楓有信 @NanF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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