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公民社會（中国語only）

3

　一大清早，感覺依稀聽見機械嗶嗶聲。

　閉著眼想裝作沒聽到，可惜嗶嗶越來越大聲。不過我實在不想睜開眼，於是出聲喚醒家裡的智慧型個人助理。

「約克夏，現在幾點？」

『早安，現在是早上六點二分。』

「約克夏，這嗶嗶聲是怎麼回事？」

『連結智慧居家管理系統查詢中，請稍候……您好，民主意志裝置收到重大訊息，請求您立即採取行動。』

「早上六點要我行動什麼……約克夏，朗讀訊息給我聽。」

『沒問題。』

　智慧型個人助理稍稍停頓了數秒，期間仍能聽見嗶嗶聲作響。

『敬愛的公民尊鑒。經過公正的清查，您審查議題所耗費時間過短，涉嫌違反全民提案決議系統維護法第六三條第八項「未盡充分考察之責，足以影響全民提案決議公正性者」，請參照附件一的指示，於限期內進行修正補償審查。修正補償審查期間，將根據全民提案決議系統維護法第六三條第十項規定，限制您的公民權益，直到修正補償審查完成，限制項目請參照附件二。投下神聖一票乃是每個公民的義務，維護自由民主則是你我共同的責任。如有不便，敬請見諒。』

　有聽沒有懂。

「……約克夏，連著附件內容幫我簡單歸納一下。」

『沒問題。』

　這次停頓久了些，不過嗶嗶聲也停了。

『您進入今年以來審查的一千三百零七件議題，因為審查時間過短，系統判定您未盡公民之責，退回您所做決議，請您按照各議題分配的合理審查時間，重新進行審查。其中七十二件必須在今天內審查完畢，其餘則必須在本週內全數審查完畢。由於您延宕審查的議題數量遠超過法定免罰上限，為加速您的審查效率，在您審查完畢之前，系統將暫時……一、限制您對外的聯絡。二、限制您的住居與行動。三、限制您行使提案等部分公民權利。若無法在限期內審查完畢，將立刻褫奪您的公民權。』

　我從床上跳了起來，拿起手機發現已經被斷訊，連網路也連不上。接著我連滾帶爬急忙衝進客廳，打開民主意志裝置的室內機調閱標題名為「重大聯絡事項」的訊息。艱澀的文字訊息寫得滿滿十二頁，實在不是人看的。

「約克夏，他們憑什麼說我審查時間過短？」

『很抱歉，我不明白「他們」是指什麼？』

「⋯⋯約克夏，告訴我，為何判定我審查議題的時間過短？」

『去年年底通過的全民提案決議系統維護法第五條的修正案，增列防止舞弊條款，第一項第二款規定需依議題內容字數訂定審查標準時間，根據過去統計數據，一個議題平均為十到十五分鐘。根據本季一月到三月的記錄統計，您審查議題的平均時間為二十到三十秒，因此判定您審查時間過短。』

「為什麼現在退？約克夏，為什麼現在才退回？」

『為防止誤判導致良好公民權益受損，規定需要經過覆核才能退回，您涉嫌舞弊議題較多，覆核也較為費時。然而經覆核後一切屬實，故於今天全數退回。』

「這應該要設計成當下無法送出才對吧！累積三個月份一起退回，又要人一週內處理完，不可能有人辦得到的！」

　約克夏沈默不語。

「……約克夏，為什麼我的手機被斷訊？」

『因為您已經被限制對外聯絡。』

「約克夏，我要怎麼解除限制？」

『您需要在限期內完成審查。』

「約克夏，在那之前我都不能向外聯絡嗎？那我要怎麼向公司請假？」

『系統已自動以您的名義向公司請假一天。由於您尚未開通申請公民假的權限，因此以申請病假代替。』

　每個議題平均要看十分鐘，就算不看也得讓它顯示在螢幕上十分鐘，一千個議題就是一萬分鐘——只請一天假，怎麼可能看得完一千多個議題！這是系統BUG！

　我試著冷靜下來，到浴室洗把臉，稍做梳理。雖然約克夏說系統已經幫我請了假，但我還是回寢室換了件衣服準備出門。

　當然，不是要去公司。

　我決定去區公所一趟，好好問清楚系統究竟是怎麼了。雖然不記得區公所在哪，但上了計程車應該就有辦法。

　穿上鞋，伸手開門——但打不開大門。

「什麼鬼！」

　門把還能轉動，但不管多麼用力，大門就是動也不動。

「約克夏！幫我開門！」

『很抱歉。我無能為力。您未能在原本期限內確實審核完畢的議題超過五百則，已經被限制住居與行動，智慧居家管理系統已封鎖您可能逃亡路線，門窗皆無法開啟，請儘快審查延宕議題以恢復權限。』

「約克夏！這不合理！幫我開啟申訴頻道！」

『很抱歉。我無能為力。您未能在原本期限內確實審核完畢的議題超過一千則，已經被限制行使提案權利，無法開啟申訴頻道，請儘快審查延宕議題以恢復權限。』

　怎麼會這樣。

　我想起阿德的事——還有老闆、小蓮和茉莉。

　大家都是因為這樣失聯的嗎？

「約克夏，被褫奪公民權會怎樣？」

『您將失去一切公民應有的權益。』

　有答跟沒答一樣。

　但現在我並不想對著機械爭論，有力氣也沒那種氣力。

「約克夏，我該怎麼辦？」

『今天內只需要審查七十二件議題，表定合理審查時間總計為十三小時四十八分，現在開始審查，您應當可以在時限內完成。現在是早上七點十一分，時間寶貴，建議您現在就開始審閱。』

　我無言以對。

『晚安。現在是晚上九點整。您今天收到零封電子郵件，以及二十一件新議題。議題收件匣另有一千兩百七十四件議題即將到期。其中十八件的決議期限在今天二十三點五十九分過完以前，提醒您請儘快撥冗處理，以免權益受損。』

　剩下十八件。有六件是原先就在今天到期的，所以實質是十二件吧？

　門窗被封鎖、網路被切斷，無法對外求援，也無法走出去求救。只能無奈顧著民主意志裝置室內機面板將近十四個小時，每隔十幾分鐘就得按個贊否。無機質的法律文字讓人看了就想睡，但若真的睡著，一定無法在時限內完成所有審查，所以縱使睡意襲來，也得強撐下去。

　宛如拷問。

　不過再撐大約兩小時就能過去了。至少今天過得去。

　加油。我要加油。

　一個眨眼，眼前一片漆黑。伸手摸了摸，我還坐在家裡客廳沙發上，低頭一看，手邊的室內機面板卻沒了畫面。

　怎麼回事？

「約克夏，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回應。

　發現廚房方向仍有微光，我摸黑走近。

　裝在冰箱門上的民主意志裝置主機螢幕畫面顯示著「備用電源運轉中」，左上角的時間顯示著「04:26」。

　我睡著了嗎？

　觸碰主機螢幕，畫面跳出了視窗。是一封零點整發出的訊息。

「您已被褫奪公民權，即刻起無權行使或享有任何公民權益，公民獨享之水電瓦斯暨智慧居家管理系統應用，也將在同時失效。如有異議，請按下方『申訴』按鈕，系統將重新開機協助您登入非公民介面進行必要手續。」

　我急忙按下了「申訴」按鈕，螢幕先是顯示「重新開機中……」，接著出現一行「冰箱電力不足，無法重新開機」。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What the fuck !?

　重開機需要冰箱電力的話，怎麼能夠先斷電！哪個白癡想出來的運作程序！

　我兩步併一步地往窗邊跑，拉開窗簾，又推又拉試圖開窗，但結果就和大門一樣。我馬上改為敲打玻璃，卻怎樣都砸不破，看來是採用了強化防盜玻璃。任憑我使盡吃奶的力氣一次又一次地大聲喊叫，隔著玻璃的城市依舊沈睡於寧靜。

　忘了是什麼人說，凌晨四點是最陰暗的時刻。

　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我或許——無法再見黎明的到來。

　眼看窗外夜色褪去，遠方微現天光。但無論我如何敲擊衝撞，依然打不開門窗。

　只是吁吁喘個不停。

　沒人進得來，我也沒法走出去。

　空調斷電不再循環換氣，完全密閉空間使我呼吸困難，意識逐漸朦朧。

　原來是這樣——

　天好像亮了。可是我出不去了。

　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