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公民社會（中国語on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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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仍然沒人能聯絡上阿德。接著週末過去，藍色星期一到來，阿德還是沒有來上班。

　老闆臉都綠了。

　小蓮請了病假。不知是積勞成疾，還是心理健康出了問題。

「鐵定都有的，不是嗎？」

　茉莉悠悠地說。

　小蓮和阿德一樣，都是態度認真的典型優等生，而且她的能力好，自我要求又高——面對公民議題，即便是再微不足道的小修正案，小蓮都會確實做好功課才投下自己的一票，通常也有她的一套論述，或許才因此時常咄咄逼人。

　就我所知，雖不及小蓮那般高度，但阿德也是會在時限內儘可能研究議題、收集資料，就算給不出最適切的判斷，至少也求問心無愧的認真大男孩。

　民主精神閃瞎人的好公民。

　真令人自慚形穢。

「老闆，阿德這樣曠職的確反常，請你給我他家地址，我下班後過去看看吧。」

「他、家、地、址？」老闆看向我，睜大雙眼，語調高昂且表情浮誇，活似相聲演員上了身。「我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有他家地址呢？我沒有！我可沒有哦！」

「咦？我們進公司時，不都填在員工資料表上了嗎？」

「是沒錯。可是從今年起老闆已經不能自行調出我們員工的地址了。如果老闆現在拿得出D的地址，是要被抓去關的。」

　茉莉從旁提醒我。大概是看我仍一頭霧水，老闆接著說。

「你難道不記得嗎？就是之前那個『個資法規定擴大保護範圍以平衡勞資權益修正案』啊！說是怕勞資糾紛時資方騷擾勞方，規定老闆不可保留員工個資，去年六月切割成幾十個議題過來問贊成反對，結果還變成員工可以自由調閱老闆資料，看到最後我才怕死了咧，真是⋯⋯唉。不過員工彼此也看不到，你們的個資現在都是由中央統一管理，我想看大概得報警吧！」

「那就報警啊！」

「幹嘛啦，他要等等突然來上班怎麼辦！還要去撤案哦。我才不想惹麻煩⋯⋯嘿。你們有沒人認識阿德的女朋友之類的啊？還是他臉書裡面有沒有公開朋友名單，或許我們可以從裡面找到他親戚聯絡一下。」

　老闆，你這不是更探人隱私嗎⋯⋯按捺一時口舌之快，我拿起手機，確認阿德在臉書的個人頁面。

　正如他的文青形象，重視隱私猶若吃飯喝水，個人頁面裡能隱藏的項目全隱藏了，貼文也只有系統強制發布的更換大頭貼訊息。比我與阿德交情更好的同事，從他開給密友權限的貼文留言找出幾個似乎是阿德的表兄弟或大學同學的帳號，傳訊他們詢問阿德的住處，卻直到下班前都沒有回應。

「人是都死光了嗎？」

　老闆重情義、講道理，對客戶有信，對員工也好，就是口不擇言這點很糟糕。

　擔心歸擔心，既然毫無頭緒，也只能聽天由命。老闆一面嘟噥著現今資遣手續被改成多麼繁複，一面招呼我們趕快回家。每個人每天都要費時參與公共議題盡義務，使得時下私人時間更加珍貴——加班費當然也貴得很。

　晚上和大學同學聚餐，雖有兩個人放大家鴿子，但也算愉快。回到家，關上門，梳洗一下，正打算來享受屬於自己的片刻之時，智慧型個人助理透過音響喇叭報時提醒。

『晚安。現在是晚上九點整。您今天收到七封電子郵件，以及十九件新議題。議題收件匣另有十五件議題即將到期。其中六件的決議期限在今天二十三點五十九分過完以前，提醒您請儘快撥冗處理，以免權益受損。』

　感覺煩。

　打開客廳裡的民主意志裝置專用室內機，我下載了今晚到期的六件議題。只要點開一件瀏覽就拉到最下面按換頁，迅速跳過所有內容，到最末尾的選項直接點選「贊成」。重複六次，三分鐘搞定。

　那天老闆要我有什麼訣竅就教教阿德，老實說真是難以啟齒，說穿了就是「隨便按」而已——像是勾選「我已閱讀並同意相關服務條款」那樣。

　體現民主固然無比重要，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日子要過。

　對於看起來很重要的議題，或是我感興趣的議題，理當充分瞭解做決定，至於其他——既然是盡義務，當義工按個讚我想已經仁至義盡了。

　民主可貴，但我的時間更寶貴。

　星期五。阿德持續失聯，小蓮同樣連續曠職，老闆竟沒來上班。

　茉莉居然也沒來——原本十四人的辦公室，今天只剩下三個人。

　我聯絡不上客戶，同事聯絡不上供應商。想要工作也無從做起，又怕先走被認定是曠職，不敢先離開。明知一定是哪裡出了差錯，偏偏上網又查不出什麼所以然——不得已，我調出老闆的地址，決心下班前往一看。

　從結論說來，終究只是一陣徒勞。

　老闆住在備有尖端智慧居家管理系統的全自動住宅十樓。基於對個人隱私的絕對尊重與完全保護，所有住居現在都已經廢除了管理員，全面採用人工智慧居家管理系統，頂多只有版本新舊的差別。

　站在挑高至少十五米的大廳裡按了好幾次對講機，沒人應門。

　既然都來了——我任意按了老闆上下樓層鄰居的房號，還是沒人應門。再接再厲亂按一通，總算有人出來應對，但聽我說明來意兩句，劈頭就是一句國罵。

「幹你娘！你什麼老闆我才不認識！恁爸現在很忙啦幹！」

　切。

　一鼻子灰讓我的心都冷了。

　簡單寫了短訊傳給其他兩名同事報告後，感到莫名疲憊的我，坐上了回家的公車。

『晚安。現在是晚上九點二十六分。相較於本季平均，您回家有點晚了。建議您可以先放熱水準備入浴。今天收到三封電子郵件，以及二十二件新議題。議題收件匣另有十九件議題即將到期。其中八件的決議期限在今天二十三點五十九分過完以前，提醒您請儘快撥冗處理，以免權益受損。』

　煩哪。

　機械性地打開室內機、下載、點開調閱。我快速滑過密密麻麻的議題檢討內容與參考資料，同時回想這兩個禮拜的遭遇。

　搞不好一切都是惡作劇——當我星期一走進空無一人的辦公室時，或許會有個大彩球從背後掉下打開，裡頭寫著「整人大成功！」也說不定。阿德、小蓮、茉莉、老闆大家都會人手一蛋糕，丟得我滿臉奶油也說不定。

　也說不定，一切都是碰巧。

　碰巧大家都想請假、都想離職，老闆想收掉公司而已。

　又要寫履歷表嗎？

　想來想去實在太糾結，週末約朋友出來吐了吐苦水，感覺好些。了不起星期一遞辭呈吧——我下定決心。

　而就在星期一的早上，一切的謎都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