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二重

@slovea

全1話

A

夏夜的风夹着饱满的水分,在檐廊上留下一层薄薄的潮湿。

只穿一条大短裤的樱井翔在廊下躺成一个大字,听着院子里不知名的虫鸣声。

有脚步声从屋里的榻榻米上一步一步轻巧踩过来。

樱井没睁眼。

直到脚步声近前,有人盘腿在身边坐下。

咔——

一声抠开拉环的脆响。

合着咻咻冒起的碳酸气泡声,樱井的脸颊上感觉一冰。

他还是不睁眼,只把双手收回来垫在后脑勺下面,笑着说:

“别闹。”

“在这里睡觉会中风。”

相叶雅纪把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听装啤酒贴在樱井脸上。

“我今年是十七不是七十。”樱井撇撇嘴。

“那也不必光着个膀子就躺在这里。”相叶把啤酒罐往他锁骨窝里塞。

“修学旅行就是想怎样就怎样。”樱井一缩肩。

相叶坐在樱井前面,看着他身上因为潮热而出的一层薄汗。

一直看到那条纹相间的大短裤,针织材质间的起伏。

喉结滑动。

相叶把啤酒罐收回来。

樱井听着啤酒罐里持续放出二氧化碳的声音。

“居然敢未成年饮酒。”

“我只是想听听这拉环的声音。”

“那有什么好听的。”

“就是觉得那一下碳酸冒起来的声音很好听。”

“那现在拉环拉开了怎么办。”

“你喝吗?”

“怎么能喝。”

“不是你说的修学旅行就是想怎样就怎样。”

“回去睡吧,这里蚊子多。”

“你为什么不回去睡,不怕蚊子么。”

“太热了,我睡相不好,半夜肯定要踹你。”

“我不怕。”

“……”

“你睡着了吗。”

“……”



樱井并没睡着。

只在半睡半醒间感觉嘴被冰凉的嘴唇贴住。

他强制自己装睡不动。

就隐约尝到了那冰凉嘴上的微苦。

是啤酒。

他依然没动。

直到听见起身的脚步声。

“喂。”樱井躺在那里说:“我是直的。”

榻榻米上的脚步声略顿一下。

“不好意思。”他说:“我也是。”



十七岁的夏天。

他知道了一件事。

如果是他。

自己能维持的直男时间,只有一罐冰啤酒。



B

“超,小超……等等,等等我——哎哟!”

相叶雅纪扑倒在走廊里的过道上。

“哈哈哈哈——”

从旁边伸出腿的男生笑成一团。

“你干嘛……”相叶从地上爬起来,肩上的书包滑落了半边。

“都上小学了话还说不清楚,大舌头——”

“谁,谁是……”相叶涨红了脸,扶正自己的书包带。

“你刚刚在追谁?”

“小超……”

“谁是小超啊,我们班有这个人吗?”几个小男生嬉笑着。

“樱井,超……”相叶攥紧了手里一直拿着的帽子。

“樱井超?哈哈哈哈——”一片哄堂大笑,“还说不是大舌头!”

“……”相叶低下头,扁了扁嘴。



“干什么呢?”

相叶抬起头,看见拎着书包走回来的樱井翔。

“没,没什么。”带头的男生稍微瑟缩了一下。虽然樱井不过是个小个子,但班长的身份对于一年级的孩子还多少有那么一点的震慑力。

“放学不赶紧回家,你又在这里磨蹭什么。”樱井走到相叶跟前。

“你的帽子,忘了……”相叶握着手里的帽子,抬眼。

樱井从他手里把帽子抽出来,抖开,端详一下帽沿,说:“回去让妈妈帮我把名字绣上,就不会丢了。”

“嗯。”相叶点头。

“就绣超吧。”樱井说:“我喜欢超人。”

“咦……”

“咦什么咦,走不走。”

“走——”



七岁的春天。

他知道了一件事。

原来世上真的有超人。

在他的小个子身体里。




C

樱井是被一连串的气球爆炸声吸引了注意力的。

其时他正在厅里和人聊着最近的汇率。

朝外面泳池的方向张望一眼。

“那边是……”樱井从吧台边起身。

“啊,他们今天好像准备了很多游戏。”一边的同学说:“难得集资租了这么夸张的地方。”

“是啊,同学聚会而已,还搞泳池派对这么洋气的。”

有人这么说的时候,樱井已经走到外面。

泳池的斜对面,他没看错。

戴着拳击手套击打气球的,正是相叶雅纪。

一片欢呼掌声。

樱井眯了眯眼睛。

看到相叶快准狠地连打爆一整排气球,笑得一脸灿烂脱手套时,他沿着泳池边走了过去。

经过酒水台时,拎了两罐冰啤酒在手里。

“啊。”快走到近前时,相叶发现了他,“小翔。”

樱井把手里的啤酒握了握。

“好久不见。”走到相叶跟前,樱井递过一罐啤酒,“相叶君。”

“哦不用了,我刚开了一罐果酒还没喝几口,就被他们拽过来玩游戏。”相叶笑着转身,“我去找下,不要浪费。”

“……”樱井的手僵了短暂的瞬间,但还是很自然地收了回来。



咔——

碳酸气泡从抠开的拉环里咻咻地冒出来。

大概是刚刚在手里晃得有点厉害吧。

直到樱井把手里的第二罐啤酒打开,去找自己果酒的相叶也并有回到他跟前来。

秋初的天气,还显得有些化不开的闷。

啤酒罐上一层水滴接着再出一层水滴。

还真是会出汗。

樱井挽起了白衬衫的袖口。

想不起刚刚的好久不见,实际上到底是有多久了。

或许是太久,久到要不是那一声扑通的落水声和无数惊叫,他还在未知内容的回忆里出神。

泳池边一阵小小的骚乱。

是有人在嬉闹间被挤落水了。

樱井蹙了蹙眉。

那是谁。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对面的位置迅速移动过来的。

“没事没事——”相叶正笑着从泳池边爬上来,“刚刚是谁推我的……看我上来饶了你不。”

湿透是肯定的了。

薄毛衣遇水全部翻起来堆叠在背后。

撑在泳池边上来的时候,裤子也几乎要挂不住腰。

樱井俯身伸出手。

但是相叶可能没看到。

“真的受够你们了,谁出的泳池派对的主意!看我——”他爬上来,从樱井身边闪了下身,“小心你的衬衫,我这湿透了。”

虽然很轻很快。

就像刚刚短暂一瞬里露出来的腰线腹肌。

樱井觉得今天自己不该喝啤酒。

舌根底下怎么还越发回苦起来了呢。



二十七岁的秋天。

他知道了一件事。

在十七岁时就判断自己是直的,还是有点太早了。



D

伸手从架子上层把那个雪花球拿下来的时候,樱井才看到这排商品架的对面还站着别的客人。

原本和雪花球摆在同一层的另一面,一只砂时计。

正被对面的客人倒转过来,草绿色的细沙在玻璃里如涓流淌落。

樱井先是被那绿色落沙吸引了注意力,而后才发现了砂时计背后的眼睛。

他在商品架之间侧过脸。

“相叶君?”

站在对面的人抬眼看向他。

“……”似乎犹豫了一下。

“我啊。”樱井歪着头朝对面打招呼,“樱井。”

对面这才眨了眨眼睛,“樱井……君?”

“是啊。”樱井笑了笑,“这么巧。”

“可不是。”相叶也笑笑。

“好久不见。”樱井说。

“好久不见。”相叶也说。

“也是来选礼物?”隔着一排商品架,樱井朝对面问。

“礼物?”相叶重复了一遍,眉眼在架子间的大小商品间忽隐忽现。

“现在卖这种传统礼物的店面不多了呢。”

“传统礼物?”

“嗯,像这种雪花球啊。”樱井举起手里的雪花球晃了晃,“我是看见外面橱窗里摆着,才进来的。”

“哦……传统。”相叶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意思,在对面盯着自己摆弄的那个砂时计,“对,现在不是流行复古么。”

“……”樱井想说的话其实有一大堆,并不是关于什么复古了礼物了这些,而是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你,最近怎么样,真的好多年没见了啊……这个好多年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时间久到连这些问题都几乎无从问起了。

“嗯,你等下——”樱井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想要问相叶接下来有没有别的安排,要不要找个地方喝一杯聊一会儿。

但是刚想往对面走过去的脚下猛然一晃。

这横向晃动的幅度相当大,让樱井一个趔趄险些扑倒。

一只手扶住商品架勉强站住时,接二连三的晃动逐渐剧烈。

地震。

樱井回过头。

“相叶!——”

他的声音被接连从架子上掉下来的玻璃制品摔在地上的碎裂声淹没。

“相叶!”

他看到正在伸出双手护住那一层各种砂时计和玻璃制品的相叶雅纪。

“你在干什么?赶紧走,危险!”

相叶也许是没有听到。

反正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直到樱井有些气急败坏地从对面绕过来准备拉起他往外走。

“你怎么回事?”

“怎么了?”

“地震!”

“停了。”

相叶这么说的时候,樱井才意识到,脚下的横向晃动已经平静下来。

“那也——”樱井握着相叶手腕的手没有松开,“等下有余震怎么办。”

“怎么,你是在国外生活的时间有点长了吧。”相叶笑道:“日本人对地震不会这么慌张的。”

“……”樱井想说,你怎么知道我一直在国外生活。但想想,他又为什么会不知道。

“雪花球,没事吗?”相叶看看他。

“雪花……”樱井这才想起刚刚手上拿的雪花球,恐怕是已经无意识地脱手掉落了。

“没关系,这边还有。”相叶张开手,从护住的那一层玻璃制品里拎出一只雪花球来,递给樱井,“这些东西很易碎,但要保护好就不用怕。”

“……”樱井接过来,忽然感觉那分量是如此压手。

“是买给孩子的吗?”相叶问。

“嗯。”樱井不能否认。虽然他有点想。

“那回去时要小心点哦。”

相叶再把绿色细砂已经落尽的砂时计重新倒转过来。

有点满意似地说:

“刚刚好,重新开始。”



三十七岁的冬天。

他知道了一件事。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重新开始。




E

张开合十的双手,相叶抬起头,转身。

迎面看到正从外走进来的樱井。

握了握手里的念珠,相叶微微朝他点点头。

接着就擦肩而过。

这实在算不上是个适合碰面和攀谈的场合。

祭拜结束之后,还要参加亲属安排的答礼。

相叶安静地跪坐在桌前,手握念珠按在膝盖上,盯着自己黑色丧服的袖口。

直到樱井在他身边坐下。

没有招呼。

相当时间的静默。

靠得很近的静默。

交换无数无声讯息的静默。

“有些突然。”樱井哑着嗓子轻声说。

相叶深呼吸一下,“是还太年轻了。”

“听说是突发心梗。”

“这个年龄阶段,好像越来越多了。”

“嗯……所以要尽量珍惜当下,不留遗憾吧。”

“不留遗憾……”相叶轻声重复。

“……”樱井意识到了什么,但告诉自己并没有。

攥紧按在膝盖上素净的手。

有些话,实在无法,也已经没有必要说出口。

在今时今日。

“不过也许,今后这就是我们的常态了吧。”相叶说。

“你指什么。”樱井问。

“不会再在同学的婚礼上碰面,而是只会在同学的葬礼上碰面。”相叶说。

樱井侧目,“这么悲观。”

“这是悲观吗。”相叶的侧脸看起来十分平静,“事实而已。”

“……”樱井抿了抿嘴,不知该怎样把话接下去。但在老同学葬礼这样的场合里,又还能谈些什么呢。

也许相叶是对的。大概相叶从来都是对的。

“事实的话,笑着面对就是了,人生终究——”相叶轻声说:“将来,我希望自己能笑着赴死。”

“这样说的话。”樱井也把语气放轻松,“我的野心就是一个有掌声的葬礼吧。”

相叶转过脸看他,“你这话说的。”

“怎么。”樱井也看着他。

相叶轻摇摇头,“那我岂不是就一定要争取活得比你更长一点。”

“嗯?”

“这样才能去给你鼓掌。”

“……”

“……”

静默,且黑白。

比如一部无声的老电影。

胶片轻微受损。

可就是那样画面里的几线瑕疵,在对视的瞳孔底留下了永难磨灭的闪烁残影。



——你这一生,有什么后悔的事吗?

道别的时候,樱井发现这句话卡在了自己的喉咙里,出不了口。

而出不了口的原因,是他发现,这句话并非是问相叶,而是他想要问自己的。

没有。

人生应无悔。

可是。

转身背向时,樱井听到脚下踩碎枯叶的声音。



四十七岁的秋天。

他知道了一件事。

人生,当下不再来。

但如果有些当下真的还能再来,他可能会不顾一切。

在十七岁,二十七岁,和三十七岁。



F

夏夜的风夹着饱满的水分,在檐廊上留下一层薄薄的夜露。

只穿一条大短裤的樱井翔在廊下躺成一个大字,在院子里不知名的虫鸣声里睡得迷迷糊糊。

有脚步声从屋里的榻榻米上一步一步轻巧踩过来。

樱井没睁眼。

第二次了。

在那段关于直与不直的对话结束之后。

明明听到他回去睡了。

还要再来一次吗。

不,可别再来了,他不保证他还能招架得住——从刚刚开始他的心率始终没有慢下来。所以才一直睡不熟,只是越呼吸越躁热地迷糊着。

樱井没有动。

侧耳听着,那脚步声一步一步,朝玄关方向而去,直到开门的声音响起。

樱井坐了起来。

看一眼墙上的挂钟。

已经是后半夜了。

这是要去哪里?

他从廊下起身,回去看一眼果然空着的相叶的被窝,抓起一件自己的T恤穿上,跟着奔出了门。

这条修学旅行住宿的老式商业街并不很长,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店面还开着了,相叶一个人能跑去哪里。

樱井站在街上左右张望。

凭直觉转向还亮着些微光线的左手边。

其实他跟出来干什么。又能有什么事。

可就是放心不下。

手指下意识的摸摸嘴边。

心跳又明显加了速。

不,不。

——他明明是直的。

樱井甩甩头。

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路中间歪着一只拖鞋。

那是相叶的。

怎么会只有一只?这是出了什么事?

樱井发现自己的心跳已经快到感觉不适的程度了——胸口好闷。这种因为担心一个男生而产生的真实揪心感,是正常的吗?

——他真的是直的!

就在他对自己这样呐喊时,眼前闪出了一道人影。

是相叶。

樱井不用细看也立刻就知道。

他几步跑过去。

看到只穿着背心短裤,脚下只穿着一只拖鞋的相叶,站在那家拉面店门前,一脸的恍惚呆滞。

拜托。该不会是梦游吧。

可真是服了你。

樱井轻轻走上前。

不敢太大声地叫他。

“相叶?”

相叶像是忽然被叫醒了似的,转过脸来。

“……”他眯着眼睛,似乎不大明白自己此刻身在何处,是个怎么样的场景。

“你没事吧?”樱井扶了扶他的肩膀。

“没……事?”

“你在搞什么鬼啊,怎么还光着一只脚?”

“超?……”相叶看着他,口齿不清地含糊一声。

“……”樱井扶在相叶肩膀的手僵了一下。

在那片从小到大一直都在,别人问起相叶从来不以为意也从不刻意遮掩,自由绽放的胎记上。

从掌心传来的记忆告诉樱井,他在意这片胎记并非是从此刻才开始的。他的在意也绝不与旁人的好奇探问相同。他的在意是——

伸过手,樱井把一脸懵懂的相叶搂进了怀里。

“别让我担心啊。”他在相叶耳边细碎轻语,感觉到他因为出汗而湿漉漉的鬓发:“别让我担心。”

“……翔?”相叶像是终于开始醒过神来。

“……”樱井只是把脸半埋进他的头发里,不出声。

“小翔?”

“……”

“我们这是在哪里呀。”

“你说呢。”

“是梦里吗?”

“为什么,说是梦。”

“因为……你不是直的吗?”

“……那你不也是吗?”

“嗯,所以我刚刚做了特别可怕的梦。”相叶轻声絮叨着:“大概是那个梦实在太可怕了,所以我才跑到这个梦里来的。”

“在说些什么鬼话。”

“不,比鬼可怕多了……而且是个好长好长的梦,怎么想醒都醒不过来……最后你从我面前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怕得要命,觉得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就在后面追你,一直追一直追……怎么追也追不上。”

“……”

“然后,就跑到这里来了。”



夏夜将尽的风里夹满了水气。

湿漉漉的。

热乎乎的。

猛跳的心,敲击对方的胸口。

乱哄哄的。

赤裸裸的。

紧贴的唇,想要把那些可怕的鬼故事全部封印。

急切切的。

沉甸甸的。



十七岁的夏夜。

他知道了一件事。

他很有可能是做了什么将会扭转一生命运的事。




G

“没事没事——”

泳池边一阵小小的骚乱。

“刚刚是谁推我的……看我上来饶了你不。”相叶笑着从泳池边爬上来,薄毛衣遇水全部翻起来堆叠在背后。撑在泳池边上来的时候,裤子也几乎要挂不住腰。

站在池边的樱井俯身伸出手。

但是相叶可能没看到。

“真的受够你们了,谁出的泳池派对的主意!看我——”他爬上岸,经过樱井时闪了下身,“小心你的衬衫,我这湿透了。”

扫一眼相叶露出来的腰线腹肌。

樱井觉得自己今天不该喝这么多啤酒。



全身滴着水走回别墅里,相叶找到洗手间准备进去换个衣服——其实他并没有什么衣服可换了,不过是来参加同学聚会而已,怎么可能还带着备用的衣服——但至少要把衣服脱下来拧拧水吧。幸运的话,再看看有没有洗衣机可以把衣服烘干一下。

把粘在身上的薄毛衣脱下来,刚准备把洗手间门关上,就有人从外面推门跟了进来。

“你跟进来干嘛。”相叶瞥一眼走进来的樱井,攥着湿衣服准备去研究旁边的洗衣机有没有烘干功能。

“所以我就说让你跟我在厅里,偏要出去玩什么游戏。”

“同学难得见个面,大家高兴最重要。再说你在那里讲那些汇率什么的我也没兴趣听。”

“闹够了没有。”樱井看一眼相叶的后背,明明是落水,上来却活像涂了一层的健身油一般,异常的光泽润滑。

“闹?闹什么,谁跟你闹。”相叶也不转身,拉开洗衣机滚筒门。

“从昨晚到现在了,至于吗。”反手关上洗手间的门,樱井说:“不过就是个为了喝啤酒还是果酒的事而已,有必要气这么久?”

“是吗?是我在气吗?”相叶把衣服扔进滚筒里,“分明是你自己先怪我买的啤酒换了牌子怎么那么苦,拿果酒给你又说比荔枝还甜的酒能喝么——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没事找茬儿。”

“那你心里还不知道是怎么……”樱井上前一步,从身后抱住了赤膊的相叶,在他耳边吹着炽热的气声,“回事吗。”

“干嘛呀……”相叶吓了一跳,“都说了我身上是湿的,你衬衫不要了?”

“你管我。”樱井低下头,在相叶颈窝里轻咬一下。

“哎!——”相叶一个瑟缩,想要挣开他,“你疯了,也不看看这是哪儿?”

“我当然知道这是哪儿。”樱井手上用力搂紧了他,“就为了这个同学聚会,昨天晚上就死活不肯做……”

“那是,你这个人说话从来不算,答应了我的不会在身上留痕迹都是骗我。”相叶已经察觉到身后的樱井硬了,他想着不会吧,他不会这么没分寸吧——这么想却又不知怎么有点兴奋起来。“还不止一次!害得我没法见人——”

“有什么不能见人的,谁敢问,照实告诉他。”樱井的胯下顶了顶相叶。

“你这个人怎么……”发现樱井已经伸手解他的牛仔裤拉链,相叶有点慌张却又并不想让他停手,“喂……不是来真的吧。”

“怎么,反正要等衣服烘干还得有一阵,不要浪费时间。”樱井吻在相叶肩头的胎记上,“你不是也不喜欢无谓的空当么。”

“那是——唔!”

“嘘……这不是家里,声音真的不能那么大。”

“你还有脸……别舔……啊!”

“……”

“慢点,别——”

“谁让你自己润滑成这样……”

“你这个衣冠……”

“你再说?”



春宵苦短,秋月无边。

总是不够用。

所以要充分利用其他各种时间,和喜欢的人,做爱做的事。



二十七岁的秋日午后。

他知道了一件事。

他并不像自己十七岁时所想的那么直,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H

玻璃弧面里粉色细雪纷扬飘洒,草绿色的细沙在砂时计里涓流淌落,在粉雪与绿沙之间,清秀眉目忽隐忽现。

剧烈的横向晃动开始时,站在货架之间的樱井一个趔趄。

是地震。

刚刚摆在面前的那只雪花球眼看着被晃得掉落下来。

樱井一个探身把它接在手里。

接着本能地朝对面张望。

看见站在对面的相叶正张开手护住架子上的砂时计。

“干嘛呢?”樱井不可思议地提高声音。

“嗯?就,这些东西,怕碎啊……”相叶脚下也踉跄一步,但还是努力站稳,“哇,这真的晃得挺厉害。”

“真是……”樱井无可奈何一步三晃地绕到对面,张开手掌挡在相叶头上,“胆子要不要太大,这上面有玻璃制品掉下来砸到可怎么得了!”

“你自己还不是……”相叶看一眼樱井另一只手里握着的雪花球,笑开,“还顾得上抢救了一只雪花球。”

“这是……”樱井看一眼自己手里,也有些失笑。

“这么喜欢吗。刚刚看到外面橱窗就非走进来不可。”相叶在逐渐平息的晃动里站直,“明明家里电视机旁边已经摆了满天满地那——么多。”

“你就夸张吧,哪有那么多。”

“不多吗,而且也不讲究个高低错落,就那样摆成一大片。”

“你看,这你就不懂了吧。那么放安全,像今天这样的地震,才绝对不会从高处掉下来。”

“这什么歪理……”

“这怎么是歪理,明明你自己说的,这些东西怕碎。”

“嗯……怕碎。”相叶看看自己刚才护在手里的砂时计,绿色细沙已经落尽,他把它翻转过来,“刚刚好,重新开始。”

“刚刚好?”樱井看他一眼,“开始什么。”

“没有。”相叶并没有说,他好像在刚刚地震的瞬间里,透过这个砂时计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而那一个幻觉里的自己,不知为什么,看起来特别忧伤。他不想说给樱井,因为只怕说出来那样的画面就有可能要成真,也生怕不把它倒转过来,就要被那边的世界给翻过来。

“我刚刚就想要用这个砂时计算算看,你准备在那边偷看我多久。”相叶只是笑着这样说。

“说什么……”樱井抿了抿嘴,“我那是正大光明地看好吗。”

“好好,你最大公无私——”

“说的什么鬼,不要乱用成语。”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相叶伸手过去挽住樱井的胳膊,“那走吧?等下真有东西砸下来,你以为你手真档得住啊。”

“那不然——”樱井看了看手里一直握着的雪花球。

“买了买了,我给你买,啊。”相叶笑着,又转身从货架上把那只草绿色砂时计拿下来,“这个也一起。”

“嗯?”樱井侧目。

“我把它带回去放床头,看看你在床上……时能有多久。”相叶在他耳边压低声音。

“说什么?”樱井一个哆嗦。

“没,没说什么啊。走了走了,下周就出发了,一堆正事等着忙。”相叶挽着樱井往外走,“也不知怎么想的,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度假。”

“东西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樱井说:“再说了——在一起都二十年了总要有个纪念旅行什么的——不是你这么说我才安排的吗?”

“嘘……你不要这么大声,生怕全世界不知道。”相叶笑得皱起鼻子。

“我是啊。”樱井挑挑眉梢。



人到中年尤如热恋。

这样的事换谁也会怕全世界不知道的。



三十七岁的冬日傍晚。

他知道了一件事。

直与不直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重要的是,谁是挽住你一直走下去的那个人。




I

捻动念珠,双手合十。

擦身而过,并肩落座。

相叶手握念珠按在膝盖上,盯着自己黑色丧服的袖口。

樱井的手伸过来,掌心覆在他手背。

相当时间的安静。

靠得很近的安静。

“别太难过了。”樱井轻声说。

“嗯,只是还太年轻了。”相叶也应道。

“听说是突发心梗。”

“这个年龄阶段……也许今后这就是我们的常态了吧。”

“你指什么。”

“同学聚着聚着,只剩下一桌的照片。”

“这么悲观。”樱井侧目。

“这是悲观吗,这是事实吧。”相叶看起来十分平静,“事实的话,笑着面对就好了……将来,希望我也能笑着赴死。”

“瞎说什么呢。”樱井握一握他的手,“别胡扯。”

“怎么,你在怕什么。”相叶笑着看看樱井,“有你在的话,我从来都不怕的。”

这固然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

但在这样的场合里,似乎也再正常不过了。

也许相叶是对的。相叶从来都是对的。

“这样说的话……”樱井也把语气放轻松,“我的野心就是一个有掌声的葬礼吧。”

“……”相叶攥了攥拳,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样说,我有点为难呢。”

“嗯?”

“我会很犹豫。不知自己是要活得比你更长久,还是活得没有你长久。”

“怎么呢。”

“我怕自己不能去给你鼓掌。但我更怕的是失去你的自己。”



樱井起身离席。

在走廊的转角处拼命用手按住自己的眼睛。

不能哭。

他的人生并没有值得后悔的事。所以他不必要哭。如果哭了,就只怕某些潜伏在内心未知深处的当时当下若不再来,会翻转过来。

那就不是会不会后悔的事情了。



“所以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遇到过我,是不是会更轻松。” 当天离开的时候,樱井这样问并肩而行的相叶,“将来就不必面对那么为难的选择了。”

“如果?”相叶像是觉得这个词很好笑,“如果和你在一起是为了更轻松,那我早在十七岁那年你第一次跟我说你是直的的时候,就放弃了。”

“那个仇……”樱井也笑出来,“你还要记多久啊。”

“我早告诉过你,我也是直的。”

“是是,你最直了,要不是因为我。”

“所以呀,你让我为难的时候可多了,为难得我世界都被颠倒过来,还是想要和你在一起。”相叶挽起樱井的胳膊。

“真是难为你了。”

“知道就好。”

“那你又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么。”樱井问。

“这难道还有为什么。”相叶倚在他身上慢慢踱步。

“是你让我知道,什么标准都定义不了我。”樱井拍拍挽住自己的相叶的手,“能定义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这样啊。”相叶笑笑。

“不,不对。”樱井又说:“是能定义我的,只有你。”

“哎哟,这什么了不得的情话……”相叶乐不可支,往樱井肩头一靠,“你可是快要五十岁的人了!”

“不过你说得对,其实根本没有为什么。”樱井抬头摸摸相叶的脑袋,“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什么理由都没有。”

“你这个——”相叶没有说下去,因为他也绝不允许哽在喉咙里的东西翻涌上来。



脚下枯叶碎裂的声音。

像踩在冰面上的开裂声。

像一路如履薄冰,冰面平滑如镜像倒映,脚下的另一个世界。

稍有不慎,当下就会踩落缝隙,跌转到镜像的另一面里去。

所以要相携而行。

所以要永不放手。

所以要绝不轻言放弃,哪怕是从梦境的那一头,奔跑回世界的这一头。



四十七岁之后的每一个秋冬春夏。

他和他知道了一件事。

他们,都是直的,的他们,共同走过了每一个无可挑剔的当时当下,走进了永远的另一头。




END






Z

“不是的,明明不是的啊……”

相叶雅纪一个人坐在河滩的草坡上,抱着膝盖喃喃自语。

“怎么可能,小超……他怎么可能……”

额头抵在膝盖上,紧紧攥着手里的帽子。

“你怎么了。”有人在相叶身边坐下,空气里飘来一股没闻过的淡淡香气。

相叶抬起头,看看身边这个穿了一身黑色的大人。

“你是谁?”

“我吗,我是谁不重要。你是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的名字叫超吗。”

“我才不叫——你,你怎么知道小超的!”

“怎么,那帽子不是你的么。”

“这个……”相叶看看手里的帽子,紧攥的帽沿上绣的那个“超”。

“帽子是小超的吗。”身边的人又问。

“对……对!这说明,这说明!”相叶一下子想通了什么似的,在草坡上坐直。

“说明什么。”

“说明小超,他是真实存在的!”

“真实存在?你这个小朋友说的话真有意思。”

“他们跟我说,跟我说……根本就没有小超这个人,他,他是我自己幻想出来……出来陪我的。”小学一年生的相叶孩子气地激动起来,“我不信,并不是!小超,樱井超……樱井君他,是真实存在的。”

“哦?”身旁坐的大人似乎觉得有趣得紧,托着下巴看着相叶。

“因为,你看,这帽子……上面绣的不是他的名字吗?”小手指着帽沿上的“超”,抬眼看着一身黑衣的大人,像是渴求一个成年人的肯定和认同,以证实他说的是真的,“这不是他真实存在的证明吗?他才不是,不是什么我幻想出来的。”

“哦,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啊。”

“是吧,是吧?”

“所以这个樱井君,樱井超同学,是你的朋友吗?”

“樱井君,他不叫樱井超……”

“你这话我又听不懂了。”

“他的名字,应该是,应该是……”

一年级的相叶还没有完整学会写出他人名字的汉字,只能扒开黑衣人的手,在他的掌心里用手指划出了“しょう”。

“哦——”黑衣人恍然道:“那这个不是超,这是翔,樱井,樱井——翔。”

“小超自己说他就喜欢超的。”相叶嘟囔。

“樱井——”黑衣人却像是被触动了什么开关,没办法将这几个字连名带姓地叫出来。

“你没事吧?”相叶发现扒住的这只大手冰凉冰凉的,关切地问道:“你手好冷。”

“是啊……冷。”

“你怎么了,你从哪里来的,你家在哪里?”

“是啊,我是从哪里来的啊。我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你找不到家了吗?没关系,我带你去找警察叔叔,一起送你回家,不用怕。”

“送……不,送不回去了。”

一身丧服的相叶雅纪看了看身边的孩子,说:“这帽子,给我看看,好吗?”

明明是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小小的相叶却给出了自己的信任。他把帽子递给对方,“给。”

相叶接过来,指尖摸摸帽沿上的“超”。

那一刻。

从他指尖和那个“超”接触的地方开始,他的手,和那顶帽子,一起冰裂雪碎般地开始分崩离析。

小小的相叶被吓呆了。

“你,你怎么……”

“别害怕,我要回家了。所以别害怕,你没见过我,我没来过这里。”相叶看着自己已经散作尘埃的手,柔声对小小的自己说道:“记住,这顶帽子也是,你没见过它,这顶帽子和它的主人一样——从来都没存在过。”

“不是的……”

“是的。你记住,是的。大家说得是对的,没有樱井超这个人,没有。你没有遇到过姓樱井的人,没有。十七岁,二十七岁,三十七岁,四十七岁——都没有。”

小小的相叶已经快要哭出来,快要在空气中飘散消失的相叶却看着他笑起来。

“没事的,没事。你会好起来的,一生都会很……”

最后的话音消散在粉雪绿沙的春风里。



七岁的春末。

他知道了一件事。

从某个终点回到起点,一切归于原点的点上,他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人和事。他虽然忘记了,但他却清楚记得自己忘记了这件事本身。

即使他也再没有任何证据能证实这一点。

他是忘记了。

却始终记得自己忘记了。

在十七岁,二十七岁,三十七岁,四十七岁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真的END


  • Xで共有
  • Facebookで共有
  • はてなブックマークでブックマーク

作者を応援しよう!

ハートをクリックで、簡単に応援の気持ちを伝えられます。(ログインが必要です)

応援したユーザー

応援すると応援コメントも書けます

镜像二重 @slovea

★で称える

この小説が面白かったら★をつけてください。おすすめレビューも書けます。

カクヨムを、もっと楽しもう

この小説のおすすめレビューを見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