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
藤田五郎第二天便死去了,如同清楚自己大限將至一樣,男人在床之間正坐而去。
他身前的瓶中插著兩支梅樹的插花,本該不合時宜的花枝有了動靜,靜靜地綻開了。
————
藤田五郎從昏睡中醒過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正正好拉開臥房門扉的時尾,她像是剛從外面回來,手上還拿著東西,只是途徑他房間的時候來看看情況,過不了多久就要離開一樣。
「您醒了?」時尾註意到他睜開的眼睛,連忙走過來查看他的情況。
藤田覺得有些無聊,倒不是什麽其他的,只是時尾這樣的關註讓他反而覺得有點無奈。
前段時間才從醫院中離開,住院出院都是麻煩,這次病來得兇險又去得兇險,比起7月份緊急請了廣瀨醫生到家的情況要來得急,只是進了醫院呆了段時間又和過去的幾個月一樣平復下去了,家人們張羅著出院,只是這次的住院舟車勞頓,住院是緊趕慢趕,出院也是手忙腳亂,弄得即使病情下去了他整個人也消耗了精氣一樣,家裏人看在眼裏沒說出口,但藤田清楚得很他們反而更擔心了。
一切就像是行走在鋼絲上,或者繼續走過去就是下一段的人生,或者腳一偏就是死亡的谷底。
藤田自己倒看得很開,不如說正是因為他那種坦然的態度家人們才更有點驚弓之鳥的味道。
年初他就收到了住在小樽的永倉去世的消息,聽說按照他的遺言這人把遺骨分在了三個地方,杉村家在的劄幌、永倉最後居所的小樽,最後是東京的板橋,就在他給近藤土方立的碑旁邊。
藤田聽到這消息的時候覺得真不愧是永倉,那天晚上他都多喝了幾杯酒,直來直去的永倉,萬事都拿道義丈量,坦然地分開自己的遺骨天各一方也要成全自己一腔熱血,倒真的是都讓人忍不住開始羨慕他的豁達起來了。
藤田當然早就想好了自己埋骨的地方。
妻子早幾年就一直在為阿彌陀寺供養會津戰爭戰死者的事奔走,甚至連自己家的墓地都已經買好了,他當年把會津當自己的死地,奮戰在城內的高木時尾又何嘗不是如此,同一塊墓園裏的戰死者們,退回到當年,或許也只是在哪裏擦肩而過,在哪裏共食一釜的不幸之人罷了。
現在想想,永倉新八能選擇葬在近藤土方的碑旁邊,他同樣也能選擇葬在有近藤和土方墓碑的會津。
那也是他原本打算肩擔著新選組的名字,和這場自己的青春幻夢共迎死亡的地方。
最後,那也是他和土方分別的地方。
再沒有比那裏更合適的葬身之地了。
唯一諷刺的就是,他藤田家的墓地修好以後,第一個進去的卻不是他這個不知道,他也沒興趣知道手上染了多少人鮮血的老頭子,而是他長子的第一個孩子,他的第一個孫女。
他之前住院的時候,人在若松的長男也趕了過來,這次順帶還帶著五歲的孫子過來了。在病房裏大人們不在的時候,年幼的小孩子也乖順地坐在一邊看著他,藤田躺在床上看著他那和早夭的孫女如出一轍的清澈雙眼又覺得有些難受,孫女和長在會津的孫子不一樣,是在東京他們眼看著長大又死去的,說來他一生本應該見慣了生死,但當這種死別活生生落在眼前人上的時候,他已經開始會覺得痛苦和惋惜了。
即使心裏清楚他能這樣兒孫滿堂已經是逃過命運一樣的僥幸,卻在失去的時候還是開始覺得這是否就是一種懲罰。
後來他覺得開始計較起得失,或許就是他垂垂老去的信號了。
這一天他醒來的時候便不知道為什麽,以往縈繞在整個身體中那種疲乏也跟著一掃而空,甚至還有興致地讓時尾拿來了前陣子新做的衣服,興致勃勃穿上了。
他睡的是午覺,只是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下午,妻子匆匆進門的時候手中拿著的東西,一問才知道竟然是長子朋友帶來的柿子。
柿子自然是會津的柿子,拿在手裏湊近了似乎去澀的燒酒味道還沒有散開一樣,他拿在手裏卻沒有吃的打算,只把這黃潤的果實輕輕地握在手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往前推幾十年還是獻給貴人的貢物,現在能被他這樣的尋常人品嘗反而更是讓他切身處地地意識到某種洪流或許已經包裹吞噬他,即使不願意也在徐徐前進,只在回頭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那個過去的自己很遠很遠了。
這麽看來,名字叫不知身反而還一語成讖了。
他對吃的東西沒有那麽多喜好,唯一喜歡的只是喝酒,配酒的什麽東西倒是無所謂,或者說已經在各種環境裏到了無所謂的地方,只要有酒就行,以至於好像對酒的食物換了一波又一波,坐在一起喝酒的人也流水似地來去,最後剩下的也只有他和面前的酒杯了。
「今年的柿子,好像比去年成熟得更早了。」時尾在他身邊坐下,輕輕地這麽說道。
「今年好像暖和很多。」他回答道。
「明年會更暖和的。」時尾說道。
另一邊家人們似乎已經準備好了晚飯,傳來了熱鬧的人聲,藤田便站起來,動作仍然和往常一樣,但身形已經難掩踉蹌。站在一邊的時尾靜靜地在旁邊看著,她並不會伸手來扶自己的丈夫,只是也隨時做好了準備。
因為這場惡疾,反而讓各在他處的子孫們相聚一室,藤田自己都覺得有些慶幸了,一頓飯吃得熱鬧,家人們對藤田久違的精神十足也感到由衷的開心,談話也跟著歡快了起來,言談中勉說起等藤田好一點可以去若松走走,漫山遍野的紅葉非常美麗。
藤田點點頭,「那是當然,不久就可以去了。」
勉也很高興,多說起翻新的東山溫泉也景色宜人,父親去了還可以去那裏休養幾天。
冷不丁聽到這名字,藤田還覺得有些錯愕,但很快就跳過這個詞匯,聊向了其他話題。
晚上藤田興起想要喝酒,時尾雖然同意了,但只有小小的一壺,遠遠不及他以往的量,但他卻並不在意妻子的嚴格,只是單純地為久違的飲酒而感到高興。
時間已經是九月底了,藤田五郎坐在自家廊檐下,擡擡頭便可看到天空高懸著的將圓明月,沒有一絲陰霾的月亮照耀在他面前庭中的植物上,被月光拉長的繁復影子堆疊著,直直看過去葉片也因月色有了絲白日看不到的深藍。
花見酒風流,月見酒卻更勝一籌。
藤田看著這幅景象,卻突然想起這句話來。
是誰說的,是那個看著痞氣實際上能說很多漂亮話的芹澤吧,那男人隨心所欲,活得不受一點牽絆,作為飲酒的夥伴倒是好對象,但在其他地方就只能說是格格不入了。
這麽想想,這話或許也不是芹澤說的,花見酒倒是不稀奇,只是那男人哪會有什麽閑情雅致去看月亮,說到底這些花鳥風月如此種種也都得是落在有心人的眼裏才會有那麽點意思,否則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輪明月,生不出什麽詩情畫意了。
但或許也正是這樣,生有這種心思的人,從他的身邊奪走這些景趣,想必實在是殘忍的折磨了。
藤田畢生沒有踏上過北海道的土地,只聽從小樽而來的永倉講過那裏十月就開始飄雪,在全日本的櫻花都開始雕謝的時候北海道的櫻花才會盛開。鬥南苦寒,想必更北邊的土地更甚,在那個春秋短暫得如同夢境,漫長苦寒的冬天只剩下大雪成為點綴的地方,對喜好俳句的某個人來說或許又是另一種懲罰了。
這麽說來,這話或許就是他說的吧。
自己和土方當然一同喝過酒,雖然常常是在深夜,但那個時候他並不在意天空到底是有月亮還是沒有月亮,有了月亮照不出前路,沒了月亮他腳步也不會停下,他生來就沒有傷春悲秋那股子習性,所以幹起不需要感情的臟活也最為得心應手,估計這也就是土方最開始中意他的地方,無所謂生死,無論他人的,還是自己的,統統都毫不在意,一切憑系於劍上唯劍而生,純粹到讓人驚嘆。
土方與他不一樣,在他看來或許土方被叫做鬼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但實際上這個人本性並非如此。他有家人,有朋友,甚至有諸多的愛慕者,他回鄉的時候還給家中遭遇悲慘的親友帶去禮物,甚至最後也為了營救被圍困在弁天臺場的新選組才沖出五棱郭,這樣的人是不可能真的是鬼的,他有人的溫情,只是為了組織和信念才讓自己斬斷人情。
他才該是那個憑依在嗜血刀劍上的鬼。
想到這裏藤田不禁覺得諷刺起來,即使如此,土方卻死了,永遠地在那塊寒冷陌生土地下沈睡著,而他這樣早就該死的人卻不知不覺子孫滿堂,頤養天年。
他並不遺憾土方的死,這是他早就在自己內心不斷確認過的事情。只是他卻還是常常忍不住假設,如果自己這樣的人都活下來了,那土方是不是比自己更值得活下來呢。
只是,若是土方活下來,或許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土方以太過耀眼的方式死去,奪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這肯定是他希望的,但也是他們這些牽線木偶人生唯一的翻盤方式。
想到這裏,他仰頭將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
或許是自從決定將藤田家的墓地選在阿彌陀寺開始,他像是又回到幾十年前決意死在會津的時候,結果最終還是埋骨在了那裏,就像是彌補當初沒有死在那裏的遺憾一樣。他最近開始常常想起土方來,或許也不是說常常想起,那個男人和自己那個名字一樣一直都在他心裏的某個角落裏燃燒著,如果不是自己刻意忽視,或許火焰早就將他吞沒殆盡了。
以土方的死來劃上句號的戰爭結束後,他好像也改名換姓,擁有了過去想也不敢想的妻子和家人,但在這個好像煥然一新的人生裏,『齋藤一』這個名字卻仍然如影隨形,即使在成為警部之後也不乏在夜巡的時候遇到尋仇的舊人。說來也是可笑,戊辰戰爭和西南戰爭都沒要了他的命,那便是沒有能殺得了他的人在,現在還被這些和自己一樣的「生還者」們舉刀相向,實在是有些自不量力了。
但即使如此,藤田有的時候還會感念這些對自己「念念不忘」的舊人們,恨意是沒有辦法輕易得到解脫的,因為憎恨,所以不甘,因為不甘無法消解,所以懊惱悔恨。對那些在改頭換面的國家裏仍然懷抱舊恨作為生存動力的可悲舊人如是,對自己這個幸存者,亦如是。
正是這些人的出現,才讓自己不斷地意識到,那個棲息在自己身上的齋藤一並不是蛻下就無事一身輕的什麽東西,而是在他身上烙下的刮皮剔骨也去不掉的痕跡。
好在,這似乎無法消解的痛苦,如今也快要到頭了。
只是不知道,那個在夢中一開始吝嗇得只給自己一個背影的男人,若在三途川再相見,是不是還認得出自己。
藤田轉頭向放在身邊的酒杯,自顧自斟滿了。
可能是很久都沒有喝酒了,不及往常幾分的酒液下肚他竟然就開始有了醉意,有些朦朧的醉眼裏,明亮的月光像是給一切附上薄薄的雪,眼前熟識的風景似乎也變得陌生了,自家的庭院裏什麽時候種了箭竹,那邊的角落裏怎麽會有盛開的梅花,甚至天空好像開始飄雪了,自己置身何處,今夕又是何夕,一切好像都變得模糊起來。
一瓶酒已經見底了,藤田的眼睛已經瞇了起來,酒是好酒,只是太容易喝醉了點,他自顧自地想到。
他站起來,夜已經深了,家人們似乎也都睡下了,自己似乎也該去休息了。
轉過身去的時候,在恍惚中,在因為醉意都變得模糊的世界裏,垂垂老去的藤田五郎突然聽到了一聲呼喚——
「齋藤。」
他轉過頭去,仍然是那個灑滿了月光的庭院,一切都寂靜得像是一個夢境。
什麽都沒有,因為已經失去了。
藤田卻笑了起來,他擡頭看看仍然高懸在天空的月亮,默默地點了點頭。
如同往昔。
藤田五郎第二天便死去了,如同清楚自己大限將至一樣,男人在床之間正坐而去。
他身前的瓶中插著兩支梅樹的插花,本該不合時宜的花枝有了動靜,靜靜地綻開了。
夜に浮かぶ 錞 @badi448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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