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

「誰都和我說你死在會津,死在這裏了。」他卻突然聽到土方的聲音,他沒有再走上前,土方也沒有向他走過來,咫尺的道路上鋪滿的銀杏葉橫亙在他們的面前,仿佛不可越過的時光洪流。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你活下來了……因為我是這麽希望的。」土方像是在感嘆自己這個時候的軟弱來,視線移向了那高大的銀杏樹,苦笑著繼續說道。


——————


西南叛亂風聲漸起的時候,藤田五郎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


小小的孩子,被時尾抱在懷裏,她看著那孩子露出笑容,藤田卻站在一邊錯愕著,覺得那是自己的血脈,又覺得那是哪來的另一個世界的闖入者。


他對自己的人生沒有概念,只覺得活下來就活下去,往常就是這麽想的,雖然以前還被說什麽鬼的懷刀,但懷刀這種東西最後自我了斷的這個用途,鬼不會用,他同樣也不會用。


只是當那個選擇又擺在面前的時候,卻又難免動起心思來。


第二年二月,戰爭的訊號終於傳來,而藤田和時尾面對面沈默了很久,她懷裏抱著的勉在熟睡,眼淚落在他的臉上又被擦掉,她並非不仇恨,並不僅僅是自己的丈夫,有大批她熟知的會津舊人們準備參戰,堆積在不被認可的鮮血之上的國家並非本意,討回十年前的舊債才是真心。


她是自己的妻子,卻又是會津人,最後她擡起頭來看向自己的丈夫,說「請您一定要平安回來。」


藤田點頭承諾了,只是還是偏過頭避開了妻子的視線,「我要是死了,就把出征這天當我的忌日。」


時尾眼裏還是有著眼淚,點點頭,「是為了死去的人不蒙羞啊。」


死去的人不蒙羞。


藤田楞怔在原地,卻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和永倉在板橋立碑的場景歷歷在目,在苦寒的風雪之後終於展露出來的那輪明月,至今仍照耀著他。








在久違的戰場上,一顆子彈穿進他的皮膚,又擦著腰部飛速而去,他的身體上留下一個洞,鮮血就此湧出,瞬間失血的感覺比之宿醉的頭痛更為折磨,他被同伴們運往急救所,很快便有戰地的護士們圍了過來。


被子彈擊中的那一瞬間,他心中懷抱的甚至不是恐懼,也不是對家人的愧疚,什麽都沒有,只剩下一句短暫的感嘆。


似乎是要到此結束了吧。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或許是在渴望著這樣的一個結局。


這樣一個,早就該屬於他的結局。


在這樣短暫的接近昏厥的痛苦中,他竟迷迷糊糊有了幻覺。


或者也並不能說是幻覺,他像是墜入水中的雕塑,諸多的回憶裹挾在空氣中急速地離他而去,而他手不能動,只剩下眼睜睜看著那些過往泡沫般在他的眼前上湧。


在這樣混亂了許久,直到最後一個象征現實的泡沫破滅,他眼前天旋地轉的世界才終於定格下來。


視線清晰下來的下一刻,他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究竟身處何處。


已經破敗的小小的屋子,孤零零佇立在不遠處道路的盡頭,小屋的面前是一株銀杏,在他的記憶中只能說得上舛弱的樹苗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得如此高大,滿樹的金黃流淌到了地面上,好像那些過往的腥風血雨也跟著在這脆弱的燦爛面前被掩蓋住了。


那本是他以為自己迎死的地方。


世人皆知他和十幾名隊士在如來堂被敵軍包圍,在屬於清晨的濃霧中劃了句號。想來他念念不忘,本質或許還是因為那是自己擦肩而過的機會。


只是不知道現在自己的執著還有什麽意義。


這麽想著準備移開視線的時候,平地起了風,茂密的枝葉跟著發出宛如腳步的沙沙聲,而在這腳步般的聲音中,似乎真的有誰踏葉而來——


那高大的銀杏樹下,竟模模糊糊有了一個影子。


即使是藤田五郎,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在視線的前方有著一個男人的背影,孤零零地,筆直地站在那裏,站在他根本沒來過的如來堂的銀杏樹下,沈默地打量著山口次郎失敗了的墓場。


到這裏,藤田五郎知道,自己真的是在做夢了。


他沒有說話,那個背影也沒有轉身,但藤田知道那是誰。


土方,土方歲三便這樣站在夢境的盡頭背對著他,像十年前在會津的分別,又像是更早以前尚在京都的時候一樣。


就這麽僵持了一會,土方都沒有轉過身,真是殘酷的男人,那麽多年以後的入夢,都吝嗇到不願給他一個正臉。


只是他一邊苦笑著抱怨這個人的殘忍,卻也心知肚明的清楚土方是不會回頭的人,但就算他不回頭,也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就跟在他不遠的地方。如果土方要說什麽,會轉一下頭,役者一樣漂亮的眼睛看過來,像是只是無意中的一瞥,又像是蝴蝶吻蕊一般的駐足,然後叫自己的名字——


「齋藤。」


然後自己就回答著「是」地走過去,是下一個任務嗎,是下一場廝殺嗎,還是下一個煙花之地呢,都無所謂。


唯一的一次例外便是會津,土方沒有再看向他,齋藤也沒有再跟過去說我在這裏。






在這樣的沈默中,他想起來這個人便是中槍死去的。


土方的死訊是在箱館戰爭結束一段時間以後齋藤才知曉的。


彼時被責令謹慎中的一瀨傳八有一天突然收到了一封信,是上面的人給遞過來的,指名道姓要給他,信事先被人檢查過,不過就是之前結束的箱館戰爭的簡短敘述罷了,被宅邸和圍墻囚禁起來的人們不知世事並不稀奇,那上面所謂的『新聞』對他們而言已經是連街邊小兒都不會再提起的舊談,哪個投票的總裁降伏,哪個識時務的軍隊負責人獻上地圖,哪個永遠留在硝煙中的男人騎馬闖關中彈而亡,都統統是已經不再新鮮的故事了。


因此監管的人也沒有什麽什麽戒備地叫來了傳八,送信的人們、負責『謹慎監督』的人們,看著那沈默的男人拿著那封拆開的信半天沒有動一下,心生好奇走過去看他那被泛黃紙張遮擋住的臉,男人卻已面色平靜地收起了信紙,臉上波瀾不驚地回到了自己的居室。


他當日和土方分開,是因為他已決心要同會津共生死,而土方要離去,是因為他仍不死心他不曾蒙塵的理想。他們各自有各自的堅持和理由,遑論對錯和高低貴賤。只是與當時不同,當時曾一心在會津戰場上求死的他活了下來,離開會津是為了繼續抗爭的土方卻死了。


他並非不悲傷,只是這種陰陽兩隔的痛苦早在他和他分別的時候他們就做好了覺悟。他與土方是絕不可能再見了,他了解男人,就像男人也了解他,互相知根知底心照不宣的他們各自選擇了並非對方的歸宿。


上面的人估計也是好意,可能正是因為自己身體力行地想要為會津而死的心意被上面知曉,所以才會在這個所謂的新時代裏給仍然對那個人的結局一無所知的自己一個信號。只是現在的一瀨傳八已經沒有為土方歲三流淚和悲哀的理由,擁有這個資格的是死在了如來堂的齋藤一。


他為這個人的淚水、嘆息、悲哀,很久以前就已經幹涸了。


藤田覺得這大概就是夢裏的土方不朝著自己轉過身,不看自己,甚至都不叫自己名字的緣由。


想必就算是土方這麽聰明的男人,也一定認不出現在的他了吧。


只是盡管如此,面對那遙遠得如同月亮一般的男人,目睹著他那似乎即將消失殆盡的背影,藤田還是近乎有些難以忍受一樣呼喊了起來,就像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做的那樣——


「土方先生。」


那以為不會有任何反應的人影卻動了,甚至是在聽到藤田的聲音的時候有些驚愕,過了一會之後藤田看到土方側過了身來看著他,穿著藤田陌生的漆黑洋裝,只有腰間緋紅的兼定證明著這個人本質的毫無改變。


夢裏的土方視線落在藤田身上的時候楞了很久,像是在辨認同樣陌生的藤田一樣,最後他笑起來,「是齋藤啊。」


「你來這裏做什麽?」藤田這麽問道,卻又覺得有些好笑,他想起那個時候和土方共往地獄的約定來。


土方卻只是笑,就像他們在會津離別的那個夜晚一樣。


「誰都和我說你死在會津,死在這裏了。」他卻突然聽到土方的聲音,他沒有再走上前,土方也沒有向他走過來,咫尺的道路上鋪滿的銀杏葉橫亙在他們的面前,仿佛不可越過的時光洪流。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你活下來了……因為我是這麽希望的。」土方像是在感嘆自己這個時候的軟弱來,視線移向了那高大的銀杏樹,苦笑著繼續說道。


「所以要親自到這裏來看看嗎……看看我是怎麽,沒有遵守和你的約定活下來的。」藤田追問著,但他問出這話的時候心裏就已經有了答案。


土方轉過頭來看著他,眼裏是稱得上溫柔的笑容,像是看透了他拙劣的謊言,「你明明知道我為什麽在這裏。」


面前的土方終於轉過了身面對著藤田,於是這個時候他才終於看清了對方左側的腹部染盡了暗色的血液。


「你真的活下來了啊,齋藤。」土方面朝著他露出一個笑容,開口叫他那個他埋葬在塵埃裏的名字,只是即使滿是塵埃,仍然是他和土方之間存在歲月的船錨,一切均從這個名字開始。


土方叫這個名字時聲音很輕,但卻仍然清晰地穿過那些吵鬧的風和隨風飄揚的樹葉們來到了他的耳邊。


就像以前一樣。


「……即使活下來比死了都痛苦嗎?」


「怎麽會。」


土方擡頭看著藤田夢中的天空,和那夜的函館山一夢不同,此刻的天空如此澄澈明朗,甚至竟有幾縷陽光穿過層層蔽日的樹葉落在他們的身上——


「如果活下來,那就堂堂正正活下來吧,齋藤,你我都問心無愧,都不會讓任何人,甚至自己蒙羞。」


土方終於直視著藤田走了過來,仍然是同以前一般無二的明亮眼神,他輕易地跨過那些堆積在兩人之間的落葉,就像輕易地降落在他此刻的夢中一樣終於站在他的面前。


藤田終於想起那所謂的不讓死去的人蒙羞的似曾相識,竟是很久以前自己就已經聽眼前這個人談起過。


藤田,或者說齋藤一更合適一點,站在土方面前的男人好像又退回十年前,甚至是十幾年前偏執隨意的那個年輕人,還是伸出手去,在夢中抱緊了那個早就不會再見的人。


「有人用死來證明一切,有人也能用活著證明一切。」


夢的盡頭,藤田聽到土方這麽說道。






藤田醒了過來,護士來查看他的情況,說沒有大礙,順便替他表示了一下這處槍傷的幸運,子彈是擦著他的腰過去的,再上面一點就是他的心臟,只要再偏一點就能徹底殺死他。


藤田忍不住覺得很諷刺,他上戰場的時候就和以前一樣,再沒有想過回頭,只是即使有這樣的覺悟,他仍然活了下來。


當年那個深夜土方曾在他耳邊的夢囈仿佛真的成了什麽言靈——


活下來嗎。


命運真是會開玩笑,好像人一旦錯過該死的時機以後,剩下的都是不合時宜了。


藤田覺得無聊,又覺得苦澀,最後想起來那個和永倉重逢的深夜松本說的話來。


我這種人活著真的有價值嗎,就算是我這種人你也希望我活下來嗎?


我要活著,證明你我的問心無愧嗎。


他握緊的手松開又再度握緊,臨時醫療所人頭攢動,他像是丟進流水中的頑石,眼前的人影乃至世界都變得模糊了起來。






人真正活著總該是因為被人銘記所以活著,不然不被任何人銘記的人生壓根就只是流竄在世間的孤魂野鬼罷了。


被遺忘何等痛苦,又何等幸運,而銘記的人只能繼續禁錮在現實裏動彈不得。


他好像該著是這樣的結局,反復的在應該死去的地方活下來,像是以前作的惡殺的人的報應,非要到如此地步。


活下來,便活下來吧。


坦然地活下去,一直到死去再見到舊人的那一天,或許就能毫不猶豫地走到他的身邊告訴他自己剩余的人生。


藤田咬著牙,這麽想到。






等到藤田處理好傷口,拿上自己的東西走出緊急搭建的醫療所,他才意識到已經天黑了。


天黑以後溫度降得格外的快,他甚至已經覺察到了一點凍骨的寒冷。


夜色非常晴朗,月亮已經不見蹤影,群星卻在寒冷的夜空中靜靜地閃爍著。


半年的戰爭已經接近尾聲,他也將踏上歸家的旅途。


他一步步地走著,同樣也沒有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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