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月
我獨自走在漆黑的小巷中,迎面吹來一陣寒風,仿佛我夢中自以為的函館山的山頂,只是這一次卻沒有什麽腳下的星河,沒有燈火也沒有星星的漆黑裏,我卻看到了自己有些可笑的影子。
我擡起頭,天空中高懸著的明月照亮了我的世界。
我看著那輪月亮,遙遠的,久違的,活在我記憶裏的月亮。
啊啊。
耀眼的,決絕的,殘忍的人啊。
————
我和永倉的重逢就在永倉家裏。
永倉還是以前那個樣子,乃至我跨進他家門的時候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看著大大咧咧,實際上就是個認死理的楞木頭,這樣的人就和天生筆直的什麽好木材一樣寧折勿彎。現在想想,我和永倉意見不一致的時候其實挺多的,我和他的脾氣相差太大了,或者說永倉這個性格就註定了在新選組裏要站在我的對立面。永倉性格裏剛直的一面導致了他篤定了的事就死都不會改變,但性子直的好處也是這種地方,和而不同,幹脆利落得我這種性格扭曲的人看了都得繞著走。
永倉看到我的時候還楞了一小會兒,最後咧開嘴笑起來,"是齋藤啊!"
我換了好幾次名字,他應該也不是不知道,但估計就像我提到他想到的是永倉而不是帖子上的什麽杉村一樣,於他而言,我可能也仍然是齋藤吧。
我坐下沒多久,松本先生也到了。
可能是脾氣相似,他和松本先生的關系比我想象的還要好,看著他倆久別重逢的樣子,我坐在一邊就習慣性地沈默了。
談話間我倒是聽清了,永倉並不是單純來東京居住的,他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松本先生,最後說起他的來意——
"我想給近藤和土方他們立慰靈碑。"
永倉這麽說到。
聽到某個人名字的時候,我楞了一下。
可能我這次的沈默有些自己都不太舒服的味道在吧,室內突然安靜了下來,旁邊的兩個人像是在觀察我的反應一樣看著我,這反而讓我更加覺得不舒服,挑挑眉催促永倉繼續說下去。
"今年五月的時候,函館那邊立了個碧血碑,雖然立碑掛的他人的名字,不過誰都知道出錢的是大鳥和榎本先生……"永倉這麽說到,看一眼仍然沈默的我,他又接著說,「既然連函館都可以立碑了,那給近藤先生他們立慰靈碑我覺得也是有希望的吧。"
松本先生聽到他這話也很贊同,兩個人繼續商量著,我卻已經有些聽不下去開始神遊了。
一切恍如隔世,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那個名字,又好像那個名字始終都徘徊在我的嘴邊,只剩下最後脫口而出一樣。
碧血碑的事情我並不知曉,只是聽到永倉說是大鳥和榎本的傑作的時候又覺得有些牙酸起來。我並未同行,只是有些事情卻像是就發生在我的眼前一樣。比起最開始什麽都說不出來,現在我好像已經能夠坦率去面對那些事實和陳述了。
可以說是戊辰最後一戰的箱館戰爭,和我在會津訣別了的土方就死在那場戰爭裏,他算是蝦夷共和國政權裏為數不多戰死的高位人士,昔日他共事的人們在新時代裏又出仕,只有他,躺在蝦夷那塊寒冷的土地下面,貫徹到底地死去了。
但盡管這樣,我一點都不為土方和他同僚們天差地別的結局感到惋惜,他們從一開始就不一樣。會津城破的時候,連會津公都是連上幾位家老的人頭才保下來,如果五棱郭陷落,是沒有人會保他的,等待他的就是和近藤一樣羞辱的死亡。既然如此,一開始就順了他的意,讓他風光地肩擔武士時代的榮耀死去,想必就算在三途川,想起那些自稱秉持天下大義的薩長人失望的嘴臉都能笑出聲來。
……這些事我一開始就很清楚,因為在心裏早就已經有了答案,沒有更好的選擇,所以只剩下這一個結局。而這個結局在心裏預演了無數遍,乃至我真的聽到他的死訊的時候,只有心裏那把懸著的刀終於落下紮在心上,緩緩開始流出血來的鈍痛了。
我還沈浸在自己的回憶裏的時候,那邊永倉和松本好像已經說得差不多了,兩個人又是默契地看著一直一言不發的我,像是在等我的回答一樣。
「行。」我點點頭,給他和近藤立碑有什麽,我也不是第一次給人立碑了。
我給近藤立過一次碑,在會津的時候,土方剛入會津沒幾天就傳來近藤的死訊,他腳傷未愈,連日奔波傷口也開始惡化,索性發起高燒來,守了一晚上人終於清醒過來的時候,那邊江戶就傳來了近藤被斬首的消息。這個時候我就登場了,看著那個躺在病榻上虛弱得陌生的土方說要給近藤立碑,人都爬不起來的程度說要去見容保,理所當然被島田給攔住了,我站在一邊勸他寫信,說我拼死也給你遞上去。
土方聽到我這話好像冷靜下來了,轉過頭來直直地看著我,那眼神我直到現在也沒辦法忘掉。
對土方來說,我是什麽,這個問題從我加入新選組的時候土方就給了我答案,這個一以貫之的男人也是始終這麽看待我的,只是恐怕就像他從一開始就篤定了我的本質而去信任一樣,近藤對他同樣意義非凡,甚至就是因為近藤那滿含惡意的死亡,或許都成為土方最後那點人生的急轉彎了。
……最後的人生啊。
我擡起頭看看永倉家的天花板,他是剛搬來,屋檐還有著點沒清理幹凈的蛛網,恐怕是以前他人的舊房吧,這人一向拍定主意就開始幹,北海道到東京,就算不於我而說也是相當遙遠的距離,他就為了近藤土方而奮起來了東京,資金自不必說,家人的安頓想來也是問題。
我的視線落回新八上,他還在繼續說著話,「不僅是他倆,我們新選組至今為止的同伴也有很多人就這麽死去了,可以的話我想連著他們的名字一起加上去。」
我聽到這話又是一頓,這人真是有意思,快句句都紮在我那以為已經結痂的鈍痛傷口上了。
「那可不容易,得去查查看了,有些人我是斷了聯系的。」
「這不要緊,」永倉擺擺手,「我來聯絡,只是會津時候的人就只能拜托齋藤你了。」
「……」
我仰頭喝下了永倉的酒,點了點頭。
聊了個大概之後,也許是見故人傷懷,大家又喝起酒來,松本先生也沒有拒絕。三個人坐著暢談起來,永倉說著說著又說回立碑的事,說他聽說碧血碑建成以後馬不停蹄就趕去了,準備前來東京的時候也特意去拜祭了一次,我在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手裏的酒卻沒停地往嘴裏灌。
講到最後,永倉又說他拜祭了碧血碑,就順帶爬上了附近的函館山,函館作為向外國開放的港口建設得早,據說夜晚到來的時候地上的燈光就和天上的星星連了起來,而這樣的美景在函館山上一覽無余。
永倉感嘆著那片我沒有踏足的土地的美麗,想到什麽,端起酒杯和我隔空敬了一下,「齋藤,函館的夜色……真的非常美啊。」
他話裏有話,聲音也不知道為什麽是顫抖的。
我接下他的敬酒,一飲而盡。
酒喝得差不多我和松本先生就都準備告辭了,大概是喝了酒想要散散吧,松本先生因為和我同路便一塊散起了步。
我瞥眼看看他,他看著高懸在天空的殘月,不知道在想什麽。
互相沈默地走了一段路,松本先生突然說道,「其實我在仙臺遇到過土方。」
我轉頭去看他,「我問過他為什麽你沒有跟來。」
我苦笑起來,其實已經過去七八年了,算得上是舊事,但現在從松本先生的嘴裏這麽說出來,總像是有點什麽其他的味道。
他知道我和土方的關系。
身為醫者發現這種事好像也不奇怪,尤其是土方蟄居清水屋的時候他三天兩頭就會來看看的情況下,我肆意妄為被發現,甚至被門口的侍者直接給攔下來說一段時間不準我見土方,這種事在當時看來挺好笑的,但現在被想起來,我卻有點不知所措,前塵舊夢一樣的感覺。
或許我真的一直在做夢吧,和土方分別以後就一直在夢中,或者更往前一點,和他們相遇就是黃粱一夢,齋藤一就是這個夢的楔子,而做夢的山口一,早就因為殺了旗本被定罪處死了。
我說不出什麽話來,只有苦笑,我和土方各有各的堅持,他說要抗爭到最後,我又不願意對會津見死不救,我們都清楚對方的決定都無所謂對錯,只是背負著誠字旗死去的方式不一樣罷了。因此我也根本不在意和他的生離,因為我當時已經肯定我和他戰爭的最後都難逃一死,既然終點都是一樣的,那分不分開也無所謂,反正很快就會再見了。
唯一弄錯的就是我以為我會先他死去,懷裏甚至還揣著六文錢,三途川的船費只要六文錢,我到了就等著他,和他一並渡過河去。
結果卻變成了現在這樣,他渡海而去,我卻還留在這個世界上。
我說不出什麽滋味,喝下的酒在胃裏翻江倒海,我覺得我快吐了。
「土方說你在如來堂被包圍,和剩下的隊士們枕藉而亡。」松本說道,我點點頭,也沒錯,世人所知的都是這個結局,我不努力維持這個結論都有些對不住願意給我一個立身之所的會津大人們的好意。
「我果然也該死在那裏吧。」我回答道。
松本先生看看我,沈默了一會之後說道,「北渡蝦夷的時候,我想同去,土方勸我,說我應該活下來,像他那樣無能的人才只有快戰殉國一條路可走。」
他看向我,月亮已經完全被流雲掩蓋住了,我看不清對方的臉,在酒精上湧的昏厥中,覺得整個世界好像都不清晰起來。
「活下來並非罪過,因為有價值,所以才活下來。」
我和他同行的路已經到了分叉口,他道別先走了,我停留在原地,最後終於頭一歪,徹底吐了出來。
若說土方無能,那我也不是什麽好角色。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從松本先生嘴裏聽到這話我卻覺得這話也就只有土方說得出口,也只有他說這話的時候讓人覺得那真的是他的本意。
我活下來的價值是什麽,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為還剩一口氣,所以就活下來了,老天沒讓人取走我的性命,就該是沒人有這個運氣殺了我。
拉開家門的時候,時尾走到門邊來看我,原來她一直在等我。
我看著她有些擔心的臉,走過去抱緊了她。
時尾身上是暖和的,和獨自在深夜走了很久的我不一樣,她像是也察覺到什麽一樣伸手抱著我,也不問我發生什麽事了,她一向很聰明。
「真冷啊。」我說。
「嗯,屋裏還生著火,快進來吧。」她回答道。
那天晚上我做了夢,幾年了,我已經很久沒有夢到和那個人有關的事了,夢裏仍然是沒有他的,我孤零零地站在哪裏吹著風,直到視線落在腳下那些熠熠生輝的燈光上才意識到,哦,原來我在函館山上,就算我實際上根本沒去過,但總覺得就是這裏,就是這樣的風景。
永倉這混蛋看來說的是真的,函館的夜色真的很漂亮。
我很久沒有擡頭看過的星河此刻就在我的腳下,而且和尋常的佇立在天空中,遠遠地嘲笑仰望著的我的冰冷的星星們不同,函館那夜色啊,真是閃爍著人間的溫情,簡直就是一顆顆活生生的寶石在眨著眼睛宣告著他們的鮮活。
只是無論是冰冷的星空,還是人間溫情的燈光,於寒冷高山上的我而言都是如此的遙遠。
我既不能就此遠離人世共赴銀河,卻又在人間世尋常的燈光中孤鬼般徘徊。
我看著那遙遠陌生的景色,風呼呼地刮在我的臉上,比之鬥南雖然實在是差遠了,但寒意倒確實是感受到了,不知道那個人置身那片大地的時候,是不是同樣被這樣的寒風吹拂過。
我打了個冷戰,夢便醒了。
說要幹就著手開始準備,永倉做起事來一向都很快,沒想到過了幾年了他還是這個模樣一點都沒變。我算是被他押著呆在他家,或者就是這個急性子的男人直接登門拜訪,一個名字一個名字開始回憶這些隊士的下落和生死。
一邊整理著隊士們或生或死的資料,難免心裏就在想,要是我當時死了,說不定現在也是這塊碑上的一個名字,比起我根本不會前往的遙遠的北方土地,冥冥之中是不是這樣還離土方更近一點。
期間永倉還聯系上了島田,聽說他結束謹慎後就回了京都,島田來的信自然就是函館新選組們的下落,信上還若有若無提了句就算是他們也不知道土方究竟埋在了什麽地方。
我心說怎麽幹事的,又覺得不知道似乎也不是個壞事,他肯定更中意死後的安寧吧,若是埋葬的地方被人知曉和打擾了,我要死了見到他可能都會被罵我們活著這些人怎麽連個他墳墓的清凈都守不住。
越是這麽想,想著我死了會是誰來接我,肯定是土方吧,他那個性子,就算不是我,而是新選組的任何一個人,他一定都會切實地幫人家做好收尾的。
他就是這麽個人啊。
佐藤先生的書信是在某一天突然送到的。
他直接寫給了松本先生,信便轉給了永倉,急性子的人拿著信就登門拜訪了。
佐藤先生是土方的姐夫,在不準祭祀的禁令解開之後除了新八,日野的土方和近藤的親友們也動了心思,然而一番奔走之後的結果就是那立碑的請求被打了回來,書信上寫的正是這個結果,我和永倉面面相覷,永倉沈默著,我張張嘴,最後還是苦笑起來。
最後我們的請求當然還是遞了上去,用的是假名,在沒遞上去的最初版本裏我和新八還是一起聯名簽了字,在署名的長倉和齋藤頭上加上了表明身份的同族方三個字。
同族,我們是誰的同族,我想來想去都是本該落在那石碑上同生共死的名字,竟不知如何成了漏網之魚遺留在了人世間。本該同死的人,算來也該有某種親緣才對。
請求在松本先生的幫助下被通過了,明治九年,在近藤斬首的板橋立了起來。
說來諷刺,真的親族想要立碑卻被駁回,自稱的同族卻獲得了通過。想來連這個事實似乎都在告訴我,我們作為活著的「本應同死之人」,自稱同族理所應當。
我遠遠地看著那樹立起來的石碑,閉上眼睛,想象了一下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的樣子,當然我清楚得很事實並非如此,齋藤一要死或許也是死在如來堂,這正是世人所知的既定結局,是我蒙受蔭蔽獲得的一點喘息之地,想來也是諷刺,我竟是因齋藤一的死而活了下來。
立碑完成那天,我和永倉,還有松本先生,又像是第一次相見那天一樣在永倉家喝酒。
永倉還是聊著以前的事,但我明顯能看出來他放松了很多,恐怕是再不會有顫抖著聲音和我說函館夜色很美的那副模樣了。
他這樣的男人也會後悔嗎,我就忍不住想,但又品一品,或許永倉並不是在後悔,而是為往昔故人們的遭遇而感到不平和憤懣,聯想到自己當時的不在場所以遺憾吧。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什麽也沒說。
大醉一場後便是散場,我告別永倉和松本先生,又是走在歸家的路上。
我獨自走在漆黑的小巷中,迎面吹來一陣寒風,仿佛我夢中自以為的函館山的山頂,只是這一次卻沒有什麽腳下的星河,沒有燈火也沒有星星的漆黑裏,我卻看到了自己有些可笑的影子。
我擡起頭,天空中高懸著的明月照亮了我的世界。
我看著那輪月亮,遙遠的,久違的,活在我記憶裏的月亮。
啊啊。
耀眼的,決絕的,殘忍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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