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
土方到達會津的時候,前來迎接他的並不是齋藤。
彼時的齋藤其實同樣才剛到達會津不久,與土方近藤不同,齋藤和土方早在流山之前就已經兵分兩路了。永倉和原田的出走到底還是給他提了一個醒,甲府的敗仗也算讓他知道了一些東西,死倒是無所謂的,只是以他的價值追求,死至少是要有尊嚴的。
土方讓他帶著傷兵先往會津去或許也是那意思,近藤不願走,總得有個人當臺階,土方是聰明人,不可能看不出留在江戶一帶已經沒有價值了,他那種性格,與其說是求死之地,不如說如何求勝更符合他一點,他遲早也要往會津,但在那之前是近藤同意與他同來。
近藤流山被捕的消息他聽聞了,土方攻陷宇都宮的消息他也知道了,消息不過是消息,只言片語組成的文字能激起多大的波瀾,齋藤被那些和他一塊前往會津的人推成了隊長,恢復了的本姓成天被人家念,「山口隊長」「山口隊長」這樣的,倒也不是覺得心煩,只是被這麽稱呼的時候,他或多或少感覺到了一點當初近藤或土方那種持旗者的心態。
——不輕松啊。
他就是抱著這種心情去見土方的。
小姓的鐵之助正好在旅館的門口,遠遠看見騎著馬來的齋藤,眼睛直直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是齋藤,連忙過去叫他,「山口先生!」
齋藤點點頭就當做對他的回應了,「副長呢?」
「在屋裏,松本先生剛走。」鐵之助回答道,齋藤眼尖,看到他手裏還捏著寫了字的紙條,猜測是醫生給的藥方還是飲食忌諱。
鐵之助不知道是覺得見到他心裏有塊石頭落地了,還是實在是年紀太小覺得又看到個熟人有了期待,領他去見土方的時候嘴就沒停下來過,齋藤一邊跟著他一邊心想起以前同樣話癆熱情的平助來,若是平助沒有死,恐怕現在遇到鐵之助倆人有得聊的。
想起平助他又想起沒能和他們一塊走的沖田來,永倉原田甲府城之後就離隊了,源三郎死在鳥羽伏見,連焉兒壞的山崎也死了,現在近藤也死了,曾經讓他覺得熱鬧也好,煩躁也好的新選組,竟然到了要他這麽個本質上離經叛道的人和土方唇齒相依的地步。
真諷刺啊。
這麽想著就到了,土方的門是關著的,雖然剛送走醫生,不過按照從鐵之助那聽來的病情,土方現在的狀況就差把臥床靜養刻塊牌子了。
鐵之助就在門口說話,說土方先生有客人來了,聲音還有些興奮,齋藤也不知道這小子高興個什麽勁,然後那邊就拉開門了,屋子裏的光泄出來,照在齋藤的臉上。
土方就坐在那光裏。
和流山分別之前不同,齋藤那個時候也已經剪掉長發穿上洋裝了,土方其實和他只有很短一段時間未見,但仍然生出幾分陌生感來,這種陌生源於何處他有些不願去想,只是可以確定的是從對方落在自己身上同樣帶著些驚詫的眼神來看,自己現在的模樣對他而言同樣是陌生的。
土方一路上聽說過化名是山口次郎的齋藤的事跡,戰事告急的會津藩內尚存的新選組隊長,他在前來會津的路上因傷口感染發起高燒,恍惚中聽到隊士中的這些流言,而那個時候在旁邊支撐著自己的島田就心細開始同他解釋,「是齋藤隊長,副長您聽見了吧,齋藤隊長在會津等著咱們呢。」
其實並不是副長了,他們都知道這個現實,只是在土方的堅持下還是這麽稱呼著。
他不知道的是,齋藤眼中的驚愕,正是源於他與分別時大不相同的消瘦和憔悴,一段時間不見土方人瘦了,眼睛反而比以前更精神了,只有眼底還沒散掉的陰霾,像是棲息了知曉近藤死訊的悲痛一樣還留在他的臉上。
「副長。」齋藤這麽叫到。
土方點點頭,示意齋藤進屋來,鐵之助沒有跟著進屋,甚至貼心地給他們把門拉上了。
齋藤走進房間裏,土方從床榻中起身,他腳上的傷似乎在跋涉中加重了,被來診治的松本良順勒令臥床靜養,土方不肯在人前躺著,倔強地要坐起來,齋藤便已經眼疾手快地去扶了。
土方的脊背上都是冷汗,貼身的衣物單薄,齋藤觸手都是有點潮濕的,起身都困難的疼痛,不難想象對方虛弱的程度,齋藤看得很清楚,眼前這個人確是受了至今未愈的重傷。
土方養病的地方位於城東的東山溫泉,即使是和戰線有些距離的後方也仍然彌漫著戰爭的余韻。
會津要陷入死戰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奧羽列番多的是自身難保的處境,會津又本來就是戰爭的中心,並不難想象作為眾矢之的的下場。土方傷愈差不多後去面見容保,倒不是什麽大事,慣例的拜見和感念對方為近藤立墓的恩情,只是在談話中昔日的京都守護職大人已不復當年容光煥發的朝氣,有的是土方所熟悉的歷經戰爭的疲憊和眼中某種相似的覺悟。
「余已決定同會津共存,戰至一兵一卒也絕不放棄。」
土方並不是不明白對方的決心,在失去近藤後轉戰至今的現在,他所求也不過是符合自身信念的死地而已,如是此,報答當年在京都一飯之恩的容保和會津,以忠臣身份守城而死也不失為圓滿。
然而……
「我要繼續戰鬥下去。」
「我已下定決心,從同近藤分別之日起就下定了決心。」
絕不會如此結束,他同近藤如此約定了,只要一息尚存,他就要抗爭下去。他不懂很多東西,所信賴和堅定的從來都是自身的信念。他的獨斷當然招致過不少的責備和怨言,遠到嘲笑他幼稚的芹澤和質疑他過於一意孤行只會將新選組推向末路的山南,近到不久前前來看望順帶責備自己戰場上過於沖動的大鳥。
他自己很清楚,他選擇的,只會是他所認定和堅信的,聽起來是何其的不識時務,但難道這不就是武士所應為之事?
土方在說出這番話前實際上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在他們還是浪士組的時候,接納了他們的正是京都守護職的容保,受其恩義的群狼在昔日的主人面臨危難的時候挺身而出,盡忠至最後一刻本應是天經地義。但已看出會津和奧羽列番氣數已盡的土方卻準備告辭北上了,這樣的行為如果放在以前的新選組,或許土方自己都不會饒恕自己。
但是,現在已經不同了。
只要有一絲希望,他就要抗爭,只要有一絲希望,他就要他的新選組存活下去。
高位上的貴人卻似乎對他的回答一點都不意外。
「余同山口聊過,果然是你的作風。」容保的話中甚至頗有些欣慰一般的笑意。
土方有些吃驚地擡頭,「你說出這樣的話,想必已經做好了覺悟。土方,我不會對你的決定有什麽判言,你並不是會津的人,我沒有要你在這裏迎死的理由。」容保的眼底因為戰事也有了些陰霾,昔日的京都守護職到今天被大軍壓境征討的朝賊,身份的轉化快得讓人無所適從,但或許正因周遭的不斷變化,才會愈發感受到堅定信念之人的珍貴。
「活下去,繼續戰鬥吧,土方,你們早已是堂堂正正的武士了。」容保最後朝著土方露出了一個微笑,當做了對這個昔日臣下的餞別。
土方回到自己的住所的時候沒有想到已經有了客人。
一身洋裝的齋藤仍然像是以前尚在屯所的時候一樣,安靜地在副長室裏等待著匯報任務完成情況般坐在那裏,土方甚至在拉開門看到齋藤的瞬間都有一剎那的恍神,只是他很快反應過來以往種種早已是過眼煙雲了。
齋藤當然也註意到了他,朝著他恭敬地鞠了一躬,「副長。」
土方走過去,在齋藤的面前坐了下來,終於還是擡起頭看著對方說出了決定。
「我準備離開會津。」
「去哪裏?」聽到這話的齋藤有些吃驚,也擡起頭看著土方。
「去莊內請求增援,如果沒有就去仙臺,那裏有榎本先生的艦隊。」
聽到這番話的時候齋藤楞住了,聰明如他不會不懂得土方的話中有話。奧羽列番分崩離析是大勢所趨,派出增援的可能性本來就是微乎其微。情理上請求,實際上真正的目的地恐怕只剩下仙臺了。
他是要離開會津了。
「……我明天早上出發。」
「……如果來不及了呢?」齋藤突然擡起頭來看土方,疑問的口氣,實際上他自己也清楚這個提問根本沒有意義。
土方頓了頓,之後說到,「齋藤,我不是在為求茍活戰鬥,你是知道的。」
「我一直都知道。」
旁人看來,拋下即將陷入守城死戰的會津離開或許是求生存,但眼前這個為死而生的人卻並不是為了那一線生機,他的抗爭是為已死之人的抗爭,是一開始就是如同殉道一樣的歧路。
盡管如此,即使這樣心知肚明眼前這個人的堅持,他也沒有辦法在眼下這樣的時刻做出相同的判斷。
在一片沈默中齋藤聽見土方說了話,口氣中甚至有了絲苦笑,「眼見會津落城而離開,實在不是什麽誠義的事吧。」
齋藤看向土方,近藤的死歷歷在目,土方仍然戰鬥,一面是仍然在尋求轉勝的機會,一面是因為所謂的政府軍不會給他們尊重的死,既然如此,死法也該自己決定,這是土方,也是齋藤的默認。然而聽起來很諷刺,但確實如此,在京都怎樣臟自己的手都無所謂的新選組,越是在現在才越是要像是土方的精神提純一樣容不得半點的瑕疵。
齋藤低下頭去,最後終於下定決心一般擡起頭來直視著土方,「我要留下。」
土方像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地微微睜大了一點眼睛,但很快又復歸平常一樣,看著這樣的齋藤露出一點笑容來。
真是奇妙,明明相對而坐的兩個人之間只有細微的距離,齋藤卻覺得眼前的土方已經在離自己越來越遙遠了。
「是嗎。」土方說道,這便是他對齋藤這個決意的答復了。
「會津新選組,便交給你了。」土方看著他,「這個名字和你共存,齋藤。」
「我的榮幸。」
齋藤看向土方,張口想要說點什麽,但卻覺得無法傾吐出什麽具體的話來,繁多的情緒郁結在胸中,結果還是身體比嘴搶先行動起來,面前這個如同將要消溶進月光中的男人,不伸手拉住的話,想必已經再也沒有機會了。
聽起來很不可思議甚至是荒唐,在京都燈紅酒綠的島原能夠輕易獲得女人們愛慕的新選組副長,和他手下那個不近人情的肅清懷刀有過肌膚之親,還不止一次。
土方覺得自己不好男色,但是當齋藤在某個尋常的深夜,渾身帶著鮮血氣息地回到屯所向自己報告的時候,面對著那雙既包含著奪人性命的冷血,卻又因為殊死搏鬥而滿是興奮不已的眼睛,他突然覺得自己失去了拒絕的理由。
只要齋藤本人為他所用,委身這樣的小事不值一提。
——即使那或許是雙刃的刀鋒,只要能夠斬殺,就是他需要齋藤一的理由。
只是不知道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如同空氣,如同露水,齋藤於他,變得如此理所當然。
而現在,似乎是到了應該將其割裂的時候了。
土方平靜地看著將自己撲倒在地的齋藤,或許並不應該再叫他齋藤了,齋藤一死在京都了,眼前這個恢復了自己本姓的男人也不再是已經成為歷史灰燼的京都新選組三番隊隊長,自己也不是以前那個步步為營,一點點給自己理想的組織添磚加瓦的新選組副長,一切都物是人非。
齋藤臉上沒什麽表情,眉頭卻還是皺著的,他也平靜地看著土方,月光照亮了他年輕的臉龐,一切仿佛什麽都沒有改變。
土方突然覺得有些好笑,真是奇妙,明明是他自己做的離別,但一這麽想起來,但又覺得有些心酸。
眼前的男人,實際上是和一心撞南墻死在油小路的平助,還有始終爛漫熱情的總司差不多的年紀,實際上只有二十五歲,但自己似乎從來沒有用看年輕人的目光去看過他,甚至沒有用對平助或者總司那種包容的態度去想過他。
他是自己推心置腹肌膚相親的情人,還是無論什麽樣的工作都能沈默高效完成的執行者,到了現在更是要成為肩負起新選組這個隊名的隊長。
土方伸出手,想去揉揉他的頭發,半路上被齋藤抓住,硬生生死拽在手裏,最後握著他的手到了嘴邊,皺著眉頭落下吻來。
「土方先生,你是在尋死吧。」
真是奇妙,一向沈穩冷靜的青年此時說出的話裏,甚至有幾分哽咽。
土方看著齋藤,卻笑起來,「應該是選擇留在會津的你會走在我前面吧。」
「不會的,我會在三途川等著您的。」齋藤的吻落在土方的手腕上,像是什麽虔誠的許諾。
「這場戰爭的結局,或許只剩下這個結果了。」土方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青年的臉頰,連日東奔西跑的戰爭,讓過去一向註重外形幹凈整潔的青年也沒有心思再管自己的形象,剪短的頭發零零散散地落在土方的指尖,齋藤做事一向幹凈利落,講話也講得如他刀刃一般的直接和銳利,頭發卻是柔軟的,落在他的手指上就像是羽毛拂過一樣,讓他想起以前在他面前把利爪和尖牙收斂得好好的那個齋藤一來。
或許還是被那羽毛浮動了心弦,土方頓了頓,視線落在齋藤低垂著的眼睛上,輕輕地說道,「但是齋藤,若是可以活下去……」
聽到這話的齋藤擡起頭來看他,一雙眼睛像是月光下的泉水一樣亮亮的,土方也有些錯愕,他好像直到現在才從這細微的感情波動中看出一點眼前這個人的年輕來。
土方看著齋藤,即使他也知道他們根本不可能逃脫一死,他們抗爭到現在也並非是求生,但如果真的有那麽一絲希望,如果真的能讓他做一個如夢囈般的許願的話——
「我想要你活下來。」
「那你呢?」
是問句,卻沒有半分詢問的語氣,齋藤並非不知道土方的本意,從近藤的死訊傳來的那一天開始,土方的戰鬥似乎就已經變味了。
土方沒有回答他。
對齋藤的生死或許他還會抱有一絲期待,然而當這個對象變成自己,似乎就沒有什麽可以討論的余地了。
他只伸手抱緊了齋藤。
在他的沈默中齋藤似乎也懂了他的意思,齋藤沒有避開他,甚至是更為熱烈,如同想要拋下一切一樣回應著他。
在尚且寂靜的深夜裏,他們沒有聽見已經習以為常的槍炮聲,沒有聞到已經刻骨銘心的屬於鮮血或炮火的味道,像是超脫在這個箭在弦上的世界外的某一處一般——
一切,只是深秋的一場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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