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に浮かぶ

新月


副長室的房門總是關著的。


原因並非副長常常外出,而是對土方而言關著門好像已經成了一種常態。自那個不近人情的法度出臺,隊內他的風評似乎也變得微妙起來,甚至是以前試衛館的熟識們在面對有些嚴苛了的法度的時候都有些微詞,但這一切也都只是一種微詞,簡直是鄉下武士夢想具現化一樣的東西,沒有人會當真的事情,他們當了真。


土方跪坐在桌前,他剛剛和近藤說完事情回來,會津那邊要去一份報告書,因為山南外出,這份工作落在了土方的頭上。他並非討厭紙上功夫,只是不喜歡在這樣的事情上浪費時間罷了。


他這邊寫得聚精會神,那邊自己的門扉卻已經被人無聲地拉開了。


土方瞥眼過去,齋藤半瞇著眼睛站在那裏,臉上波瀾不驚,只是在對上土方的眼睛的時候有了點表情。


「副長找我有什麽事?」


齋藤走進來,拉上門後在土方的旁邊坐下,開口問道。


「我收到了報告,有一個違反了隊規的隊員。」土方看著自己剛剛寫完的那行字,思索是不是還應該再加幾句拜謝,頭都沒有回地說道。


「啊,那是要我來介錯的意思嗎?」齋藤問道。


「……」土方輕笑起來,他放下了筆,轉過身面對著齋藤,直直地看著對方,「齋藤,你不會是覺得我只是把你當做處刑人吧?」


「事實難道不是如此?」齋藤聽到土方的話甚至還有點疑惑,這麽反問道。


「如果只是要這樣,那誰都可以做到,不是你齋藤,總司、島田,我看就算是當會計的河內,讓他閉上眼睛咬咬牙都可以做到。」土方說道。


齋藤挑挑眉,「那你想要我幹什麽?」


「既然違反了法度,那是一定要追究的。」


「只是,參考這些事例我不覺得一定有切腹的必要。」


「我要你做的是斬人的刀,齋藤。」


話說到這份上,傻子也能明白了。


「……要我什麽時候做?」


「你自己挑時間吧,那家夥我沒記錯就是你隊裏的人吧。」


土方站起來,準備回到自己的桌前繼續之前沒有結束的工作。


齋藤仍然坐在原地,低著頭仿佛若有所思的樣子引起了土方的註意,但他註意到了,卻沒有開口提問的打算。這也算是他對齋藤的考量,願不願意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另一回事。


「副長……」


一直沈默著的男人說話了,土方內心不免猜測八成是男人要不就是要跟自己提報酬,要不就是要婉拒了。前者還好解決,浪士組投靠會津之後雖然余錢不多,但是總歸是有剩余,眼前這個無家室的男人能開口要出多大的金額。至於要是後者的話……


「我可是要和你要報酬的。」


土方心裏默默點了點頭,是第一個。


「你要什麽?」


「我沒有想好。」


土方聽到這話都覺得孩子氣十足一樣笑了出來,「我還以為你要提什麽要求,原來連自己的心意都理不清嗎?」


齋藤的臉上帶著莫名的笑容,他直直地看著土方,「我可以先和副長約定,想到了之後一定會和你要的。」






外出巡邏的人回來了,原本一片寂靜的屯所中有了點人聲。


說是巡邏,其實就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手中握著的劍上,昨日同睡一寢的同伴或許今天就會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爭鬥中失去性命。這種事想來似乎殘忍而瘋狂,但又對這群除了劍術之外一無所有的人來說充滿了致命的誘惑,除了可以許諾的明天,像是什麽都擁有了。


回到屯所三三兩兩散開的隊士裏,有一個身影和人群背道而馳,朝著陰影更深的地方不急不慢地走過去了。


土方房間的燈已經熄滅,但這並沒有打消齋藤前往的念頭,畢竟讓他「做了了結就來匯報」的就是土方本人,比起被土方疑心病發作質疑自己的積極性,還不如就這樣撞破土方的安寢更和他的心意一點。


更何況,還有他為此而準備和土方討要的報酬。


齋藤在拉開門之前先敲了幾聲算作打招呼,然後就毫不猶豫地拉開了。


讓他意外的是,土方雖然熄了燈,但似乎並沒有打算就寢,幾縷齋藤走在路上都沒有註意到的月光現在被切碎,斜斜地灑落在土方的房間裏,而他本人就坐在那裏面向著那片月光,似乎在想著什麽,又似乎只是單純地在等齋藤前來。


「副長。」齋藤喊了他一聲,土方頭也沒回,他也就這麽走了過去,進門還不忘把門拉上。


在土方身後月亮照不到的陰影裏坐下,土方轉過頭來看著他,雖然仍然是一言不發,但他自己心知肚明土方想問什麽。


「完成了。」齋藤低一低頭,這麽說道。


土方瞇起眼睛觀察著齋藤,眼前的青年氣息沈穩,衣衫整潔,放在一旁的刀劍也似乎沒有什麽變化,一切幹凈利落得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接到肅清命令的人應有的模樣。


齋藤和總司平助年紀相當,天生性格不如另兩人開朗便算了,即使是總司,第一次在巡察時殺掉舉刀相向的不逞浪人後身上也會彌漫著一絲錯愕,但眼前這個人卻似乎什麽都沒有,如果不是監察早一步向土方匯報確實是齋藤手起刀落結果了隊中混進來的間者,土方都要疑心齋藤是在向自己撒謊了。


其實親眼看到齋藤結果巡邏時遇到的浪人的時候,土方就確定了這人本質上的異常了,但之所以要再繞這麽一步,設置一個如此的考驗,還是因為土方對組織的理想,除了靠引導的光明,還是需要背地裏流淌的暗影這個事實。


在新八的描述之後土方總算在記憶中翻出一點微茫的影子來——他們還在試衛館的時候有過幾面之緣,齋藤並不是道場的食客,只是偶爾幾次前來道場同食客們切磋討教,當然在那之後沒多久那個時候還叫山口一的齋藤就失去了蹤影,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雖然知道一點他家的信息,但沒有熟悉到那種地步的情況下,試衛館因山口突然離開而產生的疑惑也就此不了了之了。


等到他們作為浪士組來到京都,在和發起人的清河分道揚鑣一籌莫展之際,自稱慕名而來的名叫齋藤一的浪人叩響了八木家的門扉。


這小子劍術了得他可以確認,但其他的東西,在這個一向沈默寡言的人面前土方實在很難看透。巧的是隊伍壯大以後有的是能做偵查的人才,過去曾經被他們忽視了的山口一的不告而別,在現在又重新被提了起來。


那報告的材料現在正放在土方的桌上,只是比起白紙黑字的真相,土方更想聽聽齋藤本人的說辭。


土方直直地看向齋藤,「齋藤。」


「是。」齋藤點點頭回答。


「你為什麽要改名。」


齋藤楞住了,之後他擡頭看著土方,年輕的臉龐上帶著的是和年齡不相符的平靜,「名字只是一個稱呼,和身外之物沒有什麽區別,我並不在意這件事。」


他像是答得灑脫隨意,實際上卻繞開了土方的詢問。


土方輕笑起來,又重復了一遍他剛才的話,「我說的是,齋藤,你為什麽要改名。舍棄了山口這個姓氏,一這個字卻留了下來……」


他直直地看向齋藤,「是對過去的留戀嗎,還是覺得尚存希望呢?」


聽到土方這話的齋藤沈默了一下,也同樣正視著土方,「並非如此。」末了他想起什麽來,也笑了起來。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副長。」


他的視線落在放於身邊的無名刀劍上,囊中羞澀是一,他其實並不在意自己的刀劍是什麽名家之作是二,就和現在他這個存在一樣,只有刀刃足夠鋒利才能成為自己的價值。


他直直地看向土方,「副長你想問的,實際上是我在江戶到底發生了什麽吧?」


註意到他看似無意垂在刀劍上的手,土方笑起來,「怎麽,你難道打算封我的口嗎?」


「並非如此,只是我想副長你都問到這一步了,恐怕已經知道我為什麽會改名了吧,那就不用我自己再重復一遍了。」


齋藤沒有動作,但他確實是在觀察土方的反應。殺了旗本之後,家裏人想盡辦法給自己找了個藏身之地,道場主是父親以前的舊識,對他身上發生的事一概不知,但總歸還是存有疑慮,他在道場裏呆了沒多長時間,道場主拜訪了一趟江戶回來便什麽都理清了,明著沒有說什麽,但繼續呆在道場裏似乎已經不太可能了,機緣巧合重新遇到試衛館的一眾人,這才加入了浪士組。


有吉田道場的先例在前,看來若是自己的過去再被看穿,一切又得歸零了。


像是看穿了齋藤的思慮,坐在他面前的土方笑了起來。


「你好像弄錯了什麽,齋藤。」


土方側過身去,齋藤才註意到隱在他身後的酒來,土方把酒杯遞給他,他有些錯愕地接下了,土方又給他斟上了酒,在月光下,那盛在杯中的酒液閃爍著不可思議的銀光,簡直像喝下去的正是月光本身一樣。


「浪士組成為會津藩下屬的現在,我並不在意你的過去發生了什麽,我想知道的是現在的你,對過去有什麽想法。」


「戴罪之身,已經不可能回到以前了吧。」齋藤苦笑起來,將土方給自己的酒一飲而盡。


這個事實,他其實也不斷確認過了。他對武士的憧憬在意識到自家是花錢買來的禦家人的時候破滅了,甚至都開始慶幸自己並非嫡子不用繼承這樣的家業,劍術的天分於他而言變得像是饋贈也像是諷刺,終於在矛盾中犯下斬人的罪過徹底和這樣的一切了斷了。


夜色漸深,那一開始照不到他的月光現在已經移到了他的身上,零星碎片一樣的月光像是給了他一個剖開自己的機會,在那同樣有些涼了的酒裏傾瀉了出來。


「副長可能也知道吧,雖然說什麽禦家人,實際上那也是我父親用錢買來的名分,今天是我的父親,明天或許這個名分又能落在另一個誰的頭上,身份、姓名,只是無聊的外皮罷了。」他頓一頓,「失去了就失去了,我對過去沒有留戀,只是這樣而已。」


他並非是為與這樣的生活了斷覺得留念,只是覺得有些無聊和虛無。


看不清前路,但或許前路對他來說也沒那麽重要。


「那或許正好。」


在片刻的沈默後,他聽到土方這麽說道。


「齋藤,加入浪士組吧。」


齋藤聽到他的話有些失笑,想說自己已經在這裏了,在對上對方明亮的眼睛的時候意識到土方的話裏有話,不覺笑起來,「為什麽是我呢,副長,殺了旗本的罪人之身,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成為你們的汙點哦。」


「不,我想正因如此浪士組才更需要你。」


「成為浪士組,成為我和近藤先生的劍吧,齋藤。」


土方突然轉頭看向窗外,齋藤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才發現今天竟然是滿月,高懸的明月照亮了眼前長著張宛如役者容貌的男人的臉,土方看著那和多摩並無二致卻又好像迥然不同的月色,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似乎飽含著某種憧憬的誌得意滿,「你不想看看,在這裏,靠著自己的劍術,到底能走到什麽程度嗎?」


齋藤笑起來,他拿起放在兩人身旁的酒,小小杯口中竟也落了輪月亮在輕輕搖曳著。


這次是齋藤伸手過去,替土方斟滿了。


在酒液緩緩註入杯中的時候,齋藤輕聲地笑起來,「原來副長是這個打算。」


土方楞了楞,但他什麽都沒有說出來,他在等齋藤的下文。


「無名無姓、只屬於浪士組的刀劍,不對,或者說,是完全按照副長你的打算去行動的……殺人工具吧。」齋藤刻意忽視了土方伸過來準備和他相碰的酒杯,獨自仰頭一飲而盡。


「副長,嘴上說得這麽理想,其實本質很殘忍吧。」


就在土方準備說什麽的時候,齋藤又笑起來,「但是就算是這樣,我也無所謂的,副長。」


比起齋藤看破自己的打算,反而是他此時的這份坦誠更讓土方吃驚。


「你……」


「很簡單啊,副長,因為我並不在意這件事,就算只是作為刀被你們需要也無所謂,背上惡名也沒關系,或者說不僅是這個吧……」


他仰頭看向天空中遙不可及的月亮,「我實際上怎麽樣都無所謂,並非是厭世,只是無所謂而已,反正我這種人早就已經走在去地獄的路上了。」


土方聽到對方的話楞了楞,但也輕笑起來,他搖搖自己的酒杯,看著酒杯中那輪同樣隨之搖曳的明月,「我對你的說辭沒有什麽想法,不過有一點或許你弄錯了……」


齋藤看向土方,土方也轉過頭直視著齋藤——


「齋藤一和土方歲三只是表裏不同而已,你的惡名,同樣會作為我的惡行留存下來。」


「若是你在地獄的路上,想必我一定會是同行者吧。」


土方重新給齋藤斟滿了酒,這次土方動作稍快,輕輕地碰了碰他的酒杯。


齋藤看著那明亮的月光,默默笑了起來,「土方先生,你似乎比我以為的要感性很多。」


聽到他這話的土方頓了頓,微微側過頭來看他,「齋藤,你才是似乎比我想的要純粹很多。」


「純粹?」齋藤聽到著突如其來的評價有些錯愕,他苦笑起來,「我只是隨性而活而已,土方先生。要讓我這種人當聽話的刀劍,恐怕得當心別被割了手啊。」


聽到這話的土方收回了看向天空明月的視線,用未拿酒的那只手撐著臉頰看著齋藤笑了起來,「那就讓我見識下吧。」


齋藤卻只是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他微微向土方靠近了一點,即使是靠近,但動作仍然是緩慢的,完全給足了土方避讓的時間,但土方並沒有什麽動作,甚至可能因為酒精的影響,他整個人的動作都有些遲鈍了起來。


直到齋藤和他僅有咫尺距離,土方仍然只是直直地看著齋藤,像是在等待什麽,卻又像是什麽心領神會一樣,嘴角都掛上了年長者那種特有的嘲諷沖動年輕人的笑容。


「土方先生,既然如此,那我的報酬已經想好了——」


齋藤看著土方說道,「我要你的證明。」


「證明?」


「你說和我互為表裏,說是地獄的同路人……」


「證明給我看。」






放在中間的酒瓶倒了下來,所剩不多的酒液傾灑出來,流淌堆積成了一泓淺淺的清泉,靜靜地和在兩人的身上拉下來的漫長月影相映成趣著。


一切仿佛永恒照耀大地的月光般漫長,又如同去日苦多的朝露,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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