ソトで生きる私たち

【緣起】第12話

自從妹妹出生後，洪曉慧與程守方的聯絡便更少了。一個月一通電話的往來關切，已是奢求。

程守方沒想過要主動跟洪曉慧聯絡，長久以來他都不習慣去打擾別人，盡量讓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即使遇到事情，也都自行吸收消化居多。何況他實在也不知道，需要為了什麼打電話給她。

這幾次，透過與洪曉慧的談話，程守方得知林威哲他們家的生意，最近剛好遇到財務需要周轉的問題，而與此同時，舅舅又有多跟她要自己的生活費。

洪曉慧以為是程守方對生活的物質慾望增加，所以前兩次，她對程守方講話都有些冷淡，還多次對他暗示性地說，學生的本份就是讀書，不要花太多心思在其它娛樂上面。

對於母親的不滿，程守方是感受得到的。他不需要問理由，也不需要知道為什麼，只要去默默承受就好了。反正他從小就學會，每當人家討厭他或對他生氣，他只要等對方情緒發洩完之後，就可以沒事了。

至於洪曉慧怨懟的這件事情，程守方原先是沒頭緒的，直到他注意到舅舅前陣子換了一台新車，才隱約猜到，洪曉慧這幾次跟他耳提面命，要他省錢一點的原因。

程守方沒打算跟洪曉慧說這種事情，因為他怕講出來，會造成他們兄妹間的不愉快或衝突，那是他難以處理面對，也最不想碰到的事情。

消極應對，已成了他的習慣性作為。

然而經過今晚的事，讓他產生衝動，想開口跟洪曉惠表達他一直存有的內心想法。

「媽媽，我要考大學。雖然上次申請入學沒過，但是我會再努力考分科。等我考上後，我會自己半工半讀賺生活費，我就會離開舅舅家，妳不用再給他們，我的生活費了。」

最終，程守方還是沒直接講出舅舅家的事情。

再過不到三個月，自己就會離開這裡，也許不會再跟他們有接觸往來，此刻說與不說，好像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

洪曉慧是第一次聽到程守方主動跟她說這麼多話。他以往都是安靜地聽她講話，有問有答，不曾主動表達自己的想法或意願，這次他主動提及未來的規劃，令她突然感到一陣鼻酸。

面對程守方變得成熟的反應，洪曉慧感到訝異的同時也感到愧疚。她覺得她好像從來沒有了解過這個兒子，回想在上一段不成熟的婚姻裡，她因為對前夫的不滿無從發洩，進而轉嫁到最不會忤逆反抗她的兒子身上。

前夫對她情感上的忽視，她會用吵鬧去引起他對自己的關心。若無果，就像是宣洩情緒似的，她也相對會去忽視程守方可能的需求。

總想著，那個人都不在意她，在外面養著其他女人了，她為什麼還要傻傻地待在家裡幫他養兒子？

情緒更糟糕的時候，她也會想說，要是沒生下程守方就好了，也許他們的婚姻就能維持得更久。

就這樣掙紮好幾年，多次想拋下程守方將他丟回夫家一走了之，可每到最後關頭，她又會不忍心地放棄這個念頭。

可能是為人母的心，總無法輕易說割捨就割捨，她無法像前夫一樣，絕情的說不要孩子就不要孩子。另一方面，或許也是因為，不想讓自己成為跟前夫一樣的人，才苦撐著。

因而這幾年來，洪曉慧是帶著不得不的態度在面對程守方。

洪曉慧語帶哽咽地說︰「守方，你長大了。」

孩子的長大，讓她感到那麼的陌生，那麼的心疼，又那麼的驕傲。被動聽話的懂事與自主表達的懂事，是不一樣的。

「媽媽，妳怎麼了？」程守方聽到話筒那方傳來的聲音好像有些怪怪的。

洪曉慧稍稍將話筒拿遠，快速整理一下情緒，盡量不讓程守方察覺到她在哭。

「沒事，我只是覺得你長大好快。以前的你還像個小朋友，都乖乖地聽我的話，從來也不煩我什麼。現在的你好像瞬間長大了，什麼事情都不用我再煩惱操心。媽媽為你感到很開心。」

「媽媽，以後我可以自己生活，會好好照顧自己，妳不用再為我擔心。妳好好照顧妹妹跟林叔就好了。」程守方說得誠懇。

洪曉慧擦掉流出來的眼淚，改問說︰「那你大學有決定要報考哪一間了嗎？」

「Ｋ大。」

洪曉慧訝異地問︰「你怎麼會選那間？那間不是很難上嗎？若讀那裡，就勢必要過去墎霖住，你一個人可以嗎？」

她以為程守方會選擇同樣在太市或是鄰近市鎮的大學，沒想到會一下子挑到那麼遠的學校。況且那間學校是人才輩出的名校，想必不好考進去。

洪曉慧一連問了很多個問題，程守方思考統整一下後，簡單的跟她說︰「我有跟同學約好，要一起進那間大學。他成績很好，有在幫我加強複習功課。」

「那同學跟你感情真好。若你考上了，要好好的謝謝人家，請人家吃個飯，或是送個禮物什麼的，知道嗎？」洪曉慧不忘趁機教導兒子人情義理。

程守方心裡知道，對原嚴承的家境來說，請吃飯或是送禮物，可能都是他不需要或不入眼的事物，也很難藉此表達自己內心對他的感謝之意。不過他會一直抱持這份感激的心，等待哪天，當原嚴承有需要他時，他會盡力貢獻出來還給他。

「嗯，我會的。」

洪曉慧聽到程守方溫順地回應後，接著說出她從剛剛就想跟他提的事情。

「若你真的有考上Ｋ大的話，媽媽會跟叔叔商量，幫你付學費跟生活費，你不用擔心。」

出於對程守方的愧疚感，洪曉慧認為她一定要讓他無後顧之憂的好好讀書，以期未來出社會後，能有個好的工作、好的發展。

「媽媽，不用沒關係，我之前就開始有在存錢。」程守方想也不想的就直接婉拒，他知道林家現在的手頭並不寬裕。

「你都在學校讀書，哪來的方式可以存到錢？把我給你的零用錢存下來嗎？那些根本就不夠。」洪曉慧直接戳破程守方的天真。

程守方拿著電話沉默了。

其實他原本的打算是，若申請入學有通過的話，他除了攢下零用錢之外，課後會再找份短時數的打工活動，假日則做長時數的班，趁大學開學前的幾個月，存好第一筆學費。等大學開始上課後，他就下課再去打工賺生活費兼存學費。

這一切都是他的理想規劃，實際上他也不敢肯定能否這麼順利。

他只是單純的想用盡一切可能的方式，讓他能繼續跟原嚴承在一起。

興許是明白程守方不願麻煩人的心態，洪曉慧跟他說︰「守方，你未來的路，媽媽可能無法一直陪著你走。媽媽能做到的就是，給你支持，直到你能獨當一面，自己能朝著自己決定的路走。所以，讓你無後顧之憂的讀書，是媽媽唯一能替你做到的事情，也是媽媽想要為你做的事情。」

「可是，我還是想說自己去打工，不要麻煩你們，不然林叔……」程守方雖然深受洪曉慧的誠意感動，但還是猶疑，他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表達自己的顧慮。

妹妹剛出生沒多久，林叔剛好又遇到生意上的週轉不良問題，若此時母親在一廂情願的情形下資助自己，萬一到時候林叔不願意了，是否兩人會吵架？

程守方不想，也不願成為別人吵架的那個原因。

就洪曉慧多年跟程守方相處的經驗下來，她聽得出他的顧慮點，而她的確也要替她的新家庭著想。若是單純只協助學費的部份，應該是還不足以對生活造成影響，於是她便這麼提議︰

「那這樣好了，我負責你的學費，但你自己的生活費，就靠你自己打工賺取。這樣你跟我們這裡的負擔，都不會太大。」

洪曉慧這提議聽起來不錯，這對彼此都是個好選擇，但程守方還是下意識想要拒絕。

畢竟父母親長期以往的處事方式，早讓程守方在心裡烙下，他們之間並不是一家人的深刻印象。他們對他而言，已經被劃分在單純是生父及生母的角色位置上。對於不是家人的人，他不好意思再去多拿對方給予的東西。

不過程守方隨即又念頭一轉。

他因為原嚴承的關係，有了想要追尋的目標，也因為有原嚴承的陪伴，讓他終於不再感到是孤單一個人。無論他們未來會變得怎樣，他都想跟他更靠近、更接近，所以到時候沒辦法順利湊出學費來註冊，不就無法跟原嚴承一起進大學就讀了嗎？

加上這兩年洪曉慧對自己的關心及關切，讓程守方不再單單覺得她只是生母而已，她同時也是養育自己的母親。

想到最後，程守方還是接受了洪曉慧釋出的善意。

「好，謝謝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