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話

【轨道】


“你不是说……”三郎侧身躺着,脑袋枕在二郎手臂上,“这张床卖给旧货市场了吗。”

“嗯。”二郎躺在三郎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腰间,“都运到旧货市场了,我又反悔了。”

“为什么。”三郎看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床架。

“不甘心。”二郎的胸口贴在三郎肩胛骨上。

“不甘心?”三郎的手指摸索过二郎手臂上的血管脉络。

“我很多年前一直想要的,还没实现。”二郎闻着三郎头发里的香气。

“你想要什么。”三郎的脸颊压过二郎的肱二头肌。

“我想……”二郎扭脸看一眼上铺的床板。那熟悉的床板。他曾经躺在这里,日日夜夜地盯着和三郎之间隔着的这张床板,无数次地幻想着,什么时候能把三郎从上面拽下来,压在自己身下。

就在这张床上。

在三郎每一次翻身每一次踢被子每一次脚伸到上铺外边晃荡,想象着他身体的每一个样子满脑子都是想把他这样那样却不可能得到,如热油慢煎熬过的每时每刻,自己躺着的这张下铺。

他不甘心。

写满他不可告人的青春期伤痛以及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实现的禁断性幻想的所在。

“我想要的,只有在这里才能实现。”二郎如实以告。他想他和三郎之间再也不必有什么需要遮遮掩掩,他们已经把最不能触碰的底线彻底剪断,再没有什么是那条底线之下的东西了。“在这张床上。”

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果然不是梦。三郎无论如何也想要知道的那个答案,大概就是牵引着他们走到这里的魔咒萤火吧。那终究是一种无从解释不科学非理性的宿命论。

“所以你就硬把这张床摆在这里了吗。”三郎想着和这张床整体风格完全不搭的二郎家,断片的记忆这才开始缓慢恢复,“话说回来……你怎么没送我回家?”

“我是真的担心你醉得太深,放你一个人会有危险。”

“然后就又硬把我放在这张床上了吗。”

“只有在这张床上,大概才能算是真正的——”二郎又说:“梦想成真。”

“你的梦想成真就是……”三郎脸颊发烫,不太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像现在这样吗。”

“嗯,就像现在这样。”

“我是指……”三郎小声说:“你要像现在这样,一直在里面不出来吗?”

“……不行吗?”

“如果你想的话,没什么不行。”

“你知道你这么说……我会硬吗。”

“那我要是说,我知道呢。”

三郎不知道他们还在母体里时是以怎样的方式存在的,但他知道,此时此刻这种两人身体之间的连结,一定是出自他最深刻的一种本能——即使那根本是不被允许的。那种欢愉快感之上的安全感和归属感,让他甚至想要永远这样下去,再也不离开这张床。即使床板那么窄两个大男人是这样挤迫,却似乎从未有过此刻的广阔自由。

所以三郎也不会问又再开始顶送器官的二郎,我们是要这样做到什么时候为止。只要二郎愿意,他也许可以就这样陪他到天荒地老。

天荒地老又是多久?

总无非久不过他们还没相遇之前的空白。那种寂寞空虚,只是想一想都令人无法忍耐。

天荒没荒地老没老,三郎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天地只被压缩到了这上下两张床板之间,时间以这里的流转为单位,日夜在他和二郎的缠绵中明灭。



三郎从无梦的深睡眠中醒来时,意识里除了还认得这张床,其他什么都差点不记得不知道了。

他感觉脑后枕了柔软的枕头,身上也好好盖着被子。

睁眼的时候他觉得眼皮有些火辣辣地烧,自知是放纵过度身体可能起了轻微的炎症。

视线在模糊中恢复了一会儿。

三郎在上铺的床板底下,正对着他视线的位置,看到了一张便签纸。它工工整整地贴在床板下,因为此前从未存在过而如此突兀显眼。

三郎稍微有一点近视,看不清便签上具体写了些什么。

他坐起来。

仰起脸。

便签上手写了几行字。

他读了一遍。

像是没能看懂课文的孩子一样,又读了一遍。



三郎。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答应妈的事没有做到。

可我竟然还是不后悔。这种不后悔让我更不敢去想到她。

还记得那部电影吗,我们一起看了一次。

确实是不适合情侣。

但是我也很喜欢。

不被允许的感情通常会有什么结局呢。

或许不止是电影里那一种吧。

不用担心我,我可能只是需要想想清楚。



三郎几乎是从床上跳下来往外跑的。急着起身找衣服时头撞在床板上,结结实实一下,他也顾不上。

手里攥着那张从床板底撕下来的便签。

那部电影。

不适合情侣观看的爱情电影。

电影的最后,主角带着不被允许的爱跳进了电车轨道。

三郎怎能不心惊肉跳。

即使他说什么不用担心。但回想这二十几年来,他所有的那些口不对心又有多少是能相信的呢。

别走极端。

别走极端啊你这个笨蛋。

——极端一点说,事已至此,你就真有脸去见妈吗。

三郎怀揣着这句话,在风里狂奔。

一直以来存在于双胞胎之间的心电感应,牵引着三郎奔向完全没有判断依据的站台。



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那个他们学生时代回家必经的站台,三郎扶着自己的膝盖,感觉里面被挖空似地发软。

自己的膝盖,早晚要被这个男人给毁了。

三郎抬眼。

人流穿梭,坐在长椅上的背影从虚化里清晰出轮廓。

他长出一口气。

穿过人流走到椅子后时,却是二郎先转过脸来。

心照不宣,深情对视——但愿是——三郎狠狠瞪了二郎一眼。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在二郎身边坐下,三郎的气还没喘平。

“我说了啊,就是想要想想,我在想些什么。”二郎心平气和地说。

“少给我讲绕口令。”三郎跑得身上发热,背手拽着袖子把外套脱下来扔在了二郎腿上,“你这衣服也太小了,你有这么瘦吗?”

“什么?”二郎拎起腿上的衣服,“你从哪里翻出来的啊……”

“我的衣服还堆在那里,可不只能随便翻几件你的出来穿。”三郎扩一扩肩膀,“胳膊那里快卡死了。”

二郎想说那是不是因为你的手臂肌肉练得实在有点夸张的原因呢。他笑着把衣服抖开,手伸进袖子。“正好,我出来时穿少了。”他说:“哇,好暖,你是跑得有多热。”

三郎攥着手心里的便签,“所以呢,你在这里想明白了吗。”

“我啊。”二郎把外套穿好,搓一搓自己的脸,“一直在这里看着轨道发呆。”

“……”三郎咬了咬嘴唇,“准备始乱终弃?”

“这叫什么话。”二郎笑出声。

“不是吗。”三郎没好气。

“你还记得这里吗,我们以前也在这张椅子上坐过。”二郎盯着进站的电车。

“有吗。”

“那天你跟我说,有个女生给你递情书,结果你打开里面写的是给二郎。”

“有这回事么。”

“你把那封情书塞给我,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

“那封情书我没有打开过,塞塞放放就不知哪儿去了。现在想一下,我可真傻。”

“……”

“那天是情人节啊。”

“……别说了。”

“所以那天我们还看见有人在关上的车门里靠在车门上接吻。你还跟我说,等看了那封情书,我以后也可以这样做。”

“我说别说了。”

“对不起,我竟然一点都没意识到。那封情书——”二郎说:“是你写的吧?三郎。”

“……”三郎攥紧手心里的便签纸,就像是当年攥着那封情书。他鼓起青春期荷尔蒙发酵出的所有勇气写下的情书。二郎连看都没看过一眼,他是知道的。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记住过情人节。如果说他是没试图敲过门白白荒废了这些年,他是不能承认的。即使他所想的是让本来就讨厌自己的哥哥给一个痛快让自己彻底死心断念,可还是不能说他没有抱着哪怕千分之一的希冀的。

他早就放弃了——他从未放弃过。

“我刚刚在这里,坐着坐着,忽然之间就想明白了。”二郎说:“其实你早就已经表白过了。”

“所以呢。”三郎低着头。

“所以,车来了。”二郎握住三郎的手,从椅子上起身。

“去哪儿?”三郎不明所以地跟着站起来。

“上车。”

“嗯?”

“跟我上车。”

二郎握紧三郎的手,拉着他跑向打开的车门。

三郎再没感受过比那只手的力量里更肯定的决心了。

踩着铃跳上车,车门在身后关闭的瞬间,二郎把三郎抵在门上,亲在他的唇上。



列车开动的瞬间,三郎以为自己还是那个笨拙地向双胞胎哥哥递出情书的少年。攥在手心里的纸湿透了,化开了字迹,揉进了时间的掌纹里。

二郎的指尖在那里写下了新的便签。



三郎。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答应妈的事注定做不到。但我有信心会把你照顾好。

那部电影的结局很美,但我想,一定也还有别的答案。

轨道,还可以延伸向更远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允许之地。

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怎么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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釜中泣 @slov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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