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き残り

第1話

斋藤坐在天满屋的房间里，端起放在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的时候却注意到哪里投来的一束视线，他没有抬头，视线的主人却似乎已经意识到他的默许，朝他走了过来。

斋藤在对方落座在自己身边之后抬手打算给自己斟酒，斜刺里一双手伸过来，替他倒满了。

他便转过头去，看看坐在自己旁边，面色中似乎还带了点紧张的青年。

“斋……山口队长。”名字叫信吉的年轻人先开口叫了斋藤，出口以后才意识到这个时候的斋藤已经换了身份和名字，连忙又生硬地改口。

斋藤瞥一眼信吉，他记得这个人。

比起信吉这个有些平常的名字，青年“宫川”的这个姓氏在新选组内或许更令人印象深刻一点。当初和土方还有伊东前往江户招募队士时就是斋藤跟着去的，也就是那一次招募进了这个年轻人，或许是憧憬，或许是近藤的授意，和近藤的这个亲族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个时候。斋藤记得很清楚，当时信吉坐在道场里，周围的谁在给皮笑肉不笑的土方介绍着青年的才能，斋藤没跟着坐在土方身边，毕竟是在多摩的道场里，周围土方认识的人居多，用不着他上赶子警戒，但看土方那有些僵硬的背影，斋藤忍不住觉得说不定土方巴不得他走上前去随便用个什么借口把他拉走。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忍不住撇撇嘴笑起来，平日里在队内雷厉风行的土方也难跨过人情的考验，让他又觉得好笑又有些好奇对方会如何处理。他笑得轻，不远处土方却似乎心有灵犀地转过头来，正正好和他的视线撞了个满怀，他看戏一样看向土方，土方则似乎已经看透了他恶德的打算，也跟着勾起嘴角笑起来，从善如流地重新接上他人的谈话。

那个时候信吉就坐在土方的面前，年轻的脸庞有些泛红，脸上难掩一些气盛和志得意满，他的眼神透着质朴的渴望，只是出乎斋藤意料，他以为不谙世事的信吉却还能在面前坐着土方的激动中抽出神来，同看似懒懒散散站在土方身后，随时淹没在人群中也不奇怪，但实际上视线从来就没有从土方身上移开的斋藤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斋藤怎么想的来着，是这小子还算有点眼力见，还是觉得真是无聊的人情往来来着。

大概二者皆有吧。

回程时在草津宿歇息，伊东和平助姗姗来迟，土方沉默地看着店家一笔一划地在册子上登记着他们的名字，看似很浓的墨写了他和斋藤两人的名字就明显淡了下来，平助整整因步履匆忙凌乱的衣襟，他看看那因笔迹寡淡被明显区分开的名字，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斋藤隐在阴影里，伊东却似找到了机会朝着他走过来，“斋藤先生，真意外您会跟着前来。”伊东轻轻地说着话，口气却透着股有些令人不悦的探究，斋藤很快地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个人正在审视自己，但这个事实倒并没有让他产生什么感觉，不如说让别人来得出答案，他负责判断这答案究竟正确错误更符合他的心意一点。

“是我让他来的。”另一边却响起了土方的声音，原先登记的店家似乎因为什么事走开了，换了另一个人在那里继续写着，平助则凑了过去热心地说着话，也是这样土方的注意力才落在他们的身上，斋藤脸上没什么表情，土方则继续说着话，“他是老队员，是该拓展点人脉，更何况，有他的剑术作保障，新选组的面子也不会难看。”

伊东笑起来，“不愧是土方先生，真是考虑周全。”他笑得滴水不漏，却转了个弯，“我听说这次还招募了近藤先生的缘者，想必土方先生您肯定很满意吧。”

土方没说话，斋藤偏过头笑了出来。

另一边先前走开的店家小跑了回来，神色慌乱地道着歉，说因为房间统计的不及时，今晚只有部分人能在这里就住，其他人得另寻他处了。

听到这话的伊东却神色轻松，“原来如此。”他抬眼看看站在一边的平助，“藤堂，我们换地方吧，这里留给副长和斋藤先生们。”

平助听到这话有些错愕，他转过头来看着伊东，视线又转落在斋藤身上，平助和斋藤同岁，虽然因为斋藤孤僻的性格和愈加繁忙的队务渐少交流，但以前二人的关系还算可以，偶尔也有相约酒宴的经历。

斋藤也看着平助，他知道土方也正在看着平助，但平助侧过头避开了土方的视线，往前走了几步，跟上了伊东率先离开的背影。

斋藤听到土方一声有些重的呼吸，一瞬间有些不确定是否是他叹了一口气。

吃过晚饭后斋藤回到被安排下来的房间里，隔壁就是招募的新队员们的房间，斋藤在自己的房间放下不多的行李，他百无聊赖地在房间的一角坐下，偏生窗边一轮明月已经爬上夜空，明亮的月光如同活物一般跳入了身体里，他整颗心似乎都在因为不知名的理由而躁动着。

斋藤看向已经被店家铺好的床铺，又看看根本没有打开欲望的行李，叹了一口气，朝着行李走了过去。

片刻之后住在另一侧房间的土方听到有人轻轻叩响了他的门扉，他拉开门，门口站着的是意料之中的人，青年手中拿着一个烟盒，年轻的脸庞一半却隐没在月光里。

“借个火。”他这么说着，凑过来吻住了土方。

土方在斋藤的身边平静地呼吸着，那个斋藤拿来当借口的烟盒不知道被丢在了哪个角落里，斋藤叼着土方那和自己的一模一样的烟杆，对方光裸的脊背暴露在空气中，似乎因为伏案有些苍白的皮肤上落了几个红痕，夜色仍深，斋藤啧啧嘴，伸手拉来被子替他盖上。

只是这动作似乎惊醒了土方，土方睁开眼睛，看向静静坐在他身边的斋藤。

“……”斋藤也看着土方，没有说话。

“人在不适合他的位置，是最难受的。”土方突然没头没脑地这么说道，斋藤吸一口烟，有些不确定他想说的是谁。

“新选组已经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自己立足之地的地方了，如果看不清自己的站位，只会招来杀生之祸。”

斋藤偏偏头，“如果是平助的话，现在或许还有机会吧。”

土方沉默了一下，“他要自己做出选择。”话音未落，土方看向斋藤，“比起这个，我更在意伊东到底在谋划什么这件事。”他的视线落在斋藤身上，“伊东似乎对你有点兴趣啊，斋藤。”

听到这话的斋藤自己也有点错愕，平心而论他并不是会在意他人目光和看法的类型，伊东那种不痒不痛程度的关注对他来说实在不值一提，但一向敏感心细的土方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哦，那又怎么样，你是在担心我也左右摇摆吗？”斋藤轻轻敲了敲烟杆，寂静的深夜里轻微的一点响声也被放大了。

听到他这话的土方却失笑起来，“你如果是那样的人，恐怕我也不会……”

他脱口而出，却在说出一半以后生生戛然而止了。

斋藤捕捉到土方这一刻的停顿，循着视线看过去，后者却似乎云淡风轻地躲开了。

那一瞬间，斋藤产生一种想要再去吻他的冲动。

天将大亮时，斋藤听到土方的声音，“如果伊东拉拢你，你放心和他打好关系便是。”

斋藤的手仍然放在说话的人的腰上，整张脸埋在对方的颈间，“看来要我‘扩宽人脉’这话一点不假啊。”

他听到土方的笑声，复又抱紧了对方。

天明启程，土方比斋藤先醒来，他一向如此，斋藤还在和乱糟糟的头发作斗争的时候土方已经整理好衣物了，斋藤伸手去拿落在一旁的外套，却听见土方的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失礼了，请问副长在吗？”

土方转过身，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正是信吉，对方的脸上却有些难掩的焦急，“副长，我们今早醒来发现临屋的斋藤先生不见了……听店家说那屋子一晚上没看见点灯……想着赶紧来……”

斋藤皱皱眉，从土方的身后走了出来，“我在这。”

“诶？斋藤先生！”信吉有些吃惊，但很快反应过来地喊了斋藤的名字。

“他人已经找到了，你去告诉其他队员们准备出发吧。”土方站在他们身边轻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

信吉连连点头跑走了，却在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土方复又关上的房门。

那之后回到屯所，信吉便做了土方文字辅助的工作，想必也是近藤的示意，斋藤仍然忙碌，和青年的交集也到此为止。

斋藤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信吉，“有什么事？”

仔细想来信吉入队似乎也已经两年多了，斋藤虽然心思不在上面，但也听过几句土方的抱怨，文字的工作对方处理不来，剑术也只是平庸，虽然挂了宫川的名字，难当大任的前提下也只能做一般的平队士。斋藤偏过头看着手里对方斟满酒的杯子，既然如此，以庸碌之才还能在新选组有喘息之处，不应该暗自烧高香才对吗。

只是可惜，似乎对方并不这么想，信吉凑过来，说出的竟然是不久前的月夜，他跟着大石前往的油小路那场任务的见闻。

斋藤斜一眼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建功立业的青年，喝了口酒，在队内未得志的青年却似乎因这事终于看到点出人头地的希望似的，继续小声地说着话，“土方先生听闻我的事迹以后也大加赞赏呢，这次让我前来支援在天满屋做护卫工作的您，也是土方先生的授意。”

斋藤突然想起草津宿那个晚上土方说的话来，他看向身旁的青年，“如果看不清自己的站位，只会招来杀生之祸……”他小声地说出了这句话，却忍不住苦笑起来。

土方看得清楚，只是在立场似乎瞬息万变的时代里，强调自身的不变似乎也变成了一种顽固。

信吉还想说什么，斋藤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只要能够活下来，我觉得或许就是功勋了，之所以派你来我这，或许就是副长想要重新审视你吧。”

……或许也并不是重新审视信吉，而是重新审视他斋藤，是否还如同往常心意相通。

流云的刺客鱼贯而出的时候，斋藤面前的酒盏便也打翻了。

乱战以后，斋藤自己倒是没什么损伤，有队员来报告脸上挂了彩的护卫对象虽然惊魂未定，但好歹已经安全回到了藩邸，斋藤甩甩手腕，招呼队员们把乱战中替自己挨了刀的梅户赶紧抬回屯所。

他扫视一眼难掩狼狈的队士们，意识到某个人似乎不见了身影。

他复回到一片狼藉的屋子里，终于在角落里看到已经血肉模糊，早早丧命的青年。

青年的眼睛仍然是睁着的，看头上的伤口应该是一击毙命，估计信吉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对方了结了。

斋藤歪歪头，他见过太多的死亡，这并不能让他有什么触动，技不如人却不自知，等待着的只有被吞噬殆尽的宿命了。

站在一片血污之中，他脑海里却想起了某个人带着将消未消的笑意的脸庞。

不知道怎么的，他突然很想见土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