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石

第1話

落石

回到八木家时，已经是深夜了。

芹泽醉得不轻，但还是好兴致一样拉着阿梅散着步，斋藤不远不近地跟着，一抬头看到两个人挨得极近，与寻常夫妇几乎没什么差别的背影，顿了顿还是别开了视线。

阿梅礼貌地给斋藤说了声辛苦了，斋藤也点点头，准备回去休息。

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八木家里也是静悄悄的，想必众人也都已经休息了，在静谧的夜里，他却不知是因为以前的习惯夜里精神也好，还是单纯地就是今天茶喝太多，毫无倦意，甚至比起跟在芹泽和阿梅身后的时候要放松很多，倒并不是他讨厌或者畏惧芹泽，只是那种置身自己职责中的某种感觉催促着他打起精神。

——更何况，自己给剑术高超的芹泽担任保镖这件事本身，指向的就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们。

没有睡意，斋藤也没有再出去喝酒的打算，他放低了脚步声，在八木家里缓缓地走着。

然而他的这份悠闲很快被打断了，土方从走廊的尽头走出来，没有点灯的走廊里，他的半边脸被月光照亮了，整个人的眼睛清澈又深不可测地看着斋藤。

和对方眼神对上的那一瞬间，斋藤意识到了，他在等自己。

他微微低了低头，加快了步伐，径直朝着土方走了过去。

土方在他的房间中点了灯，在斋藤的面前坐了下来，看着始终一言不发的斋藤说道，“你应该猜到我要和你说什么吧？”

斋藤点点头，虽然无心党争，但就算是他也不难看出在新见都被‘切腹’之后，下一个目标是谁了。

斋藤的诚实似乎让土方松了一口气，他看着斋藤，“那我问你，你的回答呢？”

“……我当初杀了人以后，是芹泽先生帮我逃到京都的。”

沉默片刻后，斋藤这么说道。

“……”听到他这话的土方沉默了，和他料想的差不多，近藤新婚那天的事还历历在目，虽然有些讽刺，那个时候还主张把斋藤交出去的土方是绝对想不到几年以后自己是在争取拉拢这个人了。

“既然这样，那我也没什么可说了。”土方站起来，斋藤也跟着站了起来，他觉得土方在知道自己的答案以后八成是要送客了，这个回答对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拒绝了土方，也就是表明他要同芹泽站在一起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小声地这么说道，“我不想，同近藤先生，还有你们为敌。”

听到斋藤说的话的土方突然转过头来，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带着点有些吃惊的神色，之后他轻笑起来，“你不会是以为，说了这种话我就要连你一道肃清吧？斋藤。”

斋藤有些吃惊，他以为一向泾渭分明的土方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模糊概念，“什么意思?”

“我给你的选择只有两个，斋藤，加入，或者旁观。”土方嘴角带着一点笑容地拍了拍斋藤的肩膀，“浪士组、近藤先生，还有我，都还需要你。”

斋藤有些错愕，愣在对方的笑里，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他最后也还是没有听土方的，土方给他的两个选择他一个都没选，在那个即将降下暴雨的燥热夜晚，他站在了阻止他们的路上。

土方看清阻拦他们的是谁的时候，手从即将拔出的刀上松开了，有些无奈地说道，“你在这干什么？”

“我不能让你们过去。”

“行了，赶紧让开。”性急的原田这么催促道。

“不让。”

听到斋藤回答的土方似乎轻叹了一口气，他直直地看着斋藤，就像那个夜晚一样，“希望你明白，我并不想与你为敌。”

即使在这个时候，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做努力。

斋藤也看着土方，片刻后拔出了自己的刀，当做了对土方这句话的回答。

所赖在斋藤和原田即将兵刃相向的时候，赶来的近藤喝止了斋藤，对方终于悻悻收了刀，眼里充斥着两难的懊恼，让出了道路。

土方走在最前面，他们的时间不多，要尽快前往，即使如此，在经过整个人已经失了气势的斋藤的时候，他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斋藤的肩膀。

芹泽局长暴毙身亡。

作为副长助勤之一的斋藤也参加了葬礼，土方就站在他的前方，近藤在念着悼词，所有人脸上表情不一。

斋藤看着土方的背影，又看看最前面站得笔直的近藤的背影，移开了目光。

葬礼结束后他准备回去休息，今天没有安排给自己的工作，斋藤挠挠自己的头，猜想着是今天没有自己的工作，还是从今以后都不会再有自己的工作了。

斋藤有些放空地看着从房间窗户望出去的天空，京都的天气就是这样，晴朗的时候恨不得一丝云都没有，但风起云涌也总是在一瞬间的事，刚才还放晴的天空能很快就集起郁结的云，顷刻降下暴雨。

八木家那个投靠了芹泽的小厮死的时候的模样他还记得很清楚，在这个死亡如影随形的时代里，站错了队伍的人，一不留神就会被吞没殆尽。

自己算跟错了人吗，他倒不是很清楚，但站在要刺杀芹泽的路上阻挡这件事本身，应该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吧。

他不觉得土方会对这件事一笑置之，对方从来都是很会权衡利弊的聪明人。尤其是在土方在刺杀芹泽之前已经半是邀请半是警告地提示了自己不要插手的前提下，那自己的处境究竟如何实际上也很难说了。长着宛如役者容貌的男人心细缜密精于算计，斋藤并不觉得自己是土方的对手，他也没有什么因为芹泽死了自己就要脱队的觉悟，如同感念芹泽恩义，近藤同样对他有恩，所以他才置身矛盾，甚至做出这种除了增加同伴的芥蒂之外似乎没有产生任何帮助的举动。

……已经是除了剑术一无是处的人了，连剑术都没有办法找到用武之地的话，不知道自己的价值究竟还剩下什么了。

这边斋藤放着空，那边终于从忙碌中偷得一会儿闲的土方端过茶水喝了一杯。

注意到往常本应出现在剑道场的男人不见踪影，他轻轻皱了皱眉头。

傍晚，负责巡逻的人回来了，众人复又聚在一起吃饭，队士来叫斋藤的时候他借口感冒避开了。

倒不是什么逃避，只是暂时，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他人，对近藤，对土方，对其他的同伴们。

这么想着他站了起来，既然如此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气，再不济喝点酒也行。

他没有从八木家的正门走，陆陆续续还有人回来，一不留神撞见谁他也不愿意去解释和应付，躲开人群走偏门，不看到谁，也不被谁看到，似乎更像是他的一贯作风一点。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八木家的偏门那里似乎早就有人等在了那里。

好巧不巧，正是让斋藤纠结的对象之一。

土方转过头，看着那个这几天愈发寡言沉默的青年站在不远处，似乎继续走过来也不是，转身逃跑也不是。他眯了眯眼睛，斋藤还穿着白天的那身便服，八成一天都呆在屯所里，腰里倒是别着刀，不过身上其他什么也没有带。

亏他还担心这小子一头热要准备离开，听到他说他感冒不来一块吃饭蹭就站起来来堵他了。

那一边斋藤好像终于做好心理准备了，还是朝着土方走过来，“土方先生。”

土方看着他，“你要去哪？”

“……我想出去走走。”

“陪我去喝点酒吧。”

“……”

注意到斋藤的沉默，土方挑挑眉，“行了你跟我走就是了。”说完就扭头先一步出门了，话虽然说得果断直白，实际上走得比他平时都要慢一点，斋藤看着这个人像是直接走开实际上就是在说你给我跟上来的背影，摇摇头，像是想把一整天都萦绕在自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也抛下一样，循着土方的背影快步跟了上去。

酒到是很快上来了，土方脸上没什么变化，他们是单独的一间屋子，窗户外是热闹嘈杂的人声，房间里却是侍者离开以后的一片沉默。斋藤看看土方，想了想端起瓶子去替他斟酒，刚倒了一点土方就摆摆手示意他停下了。

“报恩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人会因为这种原因责备你。”

土方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斋藤，斋藤的视线仍然停留在手中的酒杯上，似乎土方说的话反而让他愣住了。

“……是吗，你这么觉得吗。”斋藤点点头，从错愕中恢复过来，抬手给自己的杯中倒满了酒。

注意到他动作的土方伸出手中的筷子点了点了酒水旁边的饭菜，“吃点东西吧，我听说你的胃不好。”

斋藤点点头，想必是之前去大阪时的事传到了土方的耳朵里了吧，只是没想到这人居然还记下来了，就斋藤对自己的队内定位而言，可真算得上是特殊待遇了，这么想着却又转过来意识到，哪里还有什么比现在自己和土方单独坐在外面喝酒更特殊的待遇呢。

只是来自土方的特殊待遇，往往本身可能就有点其他的意思进去了。

这顿饭就吃得如此食不知味，斋藤不明白土方的本意，土方似乎也没有再继续去敲打斋藤的打算。

酒水快见底的时候，斋藤突然听到土方说了话，口气轻得像是他的幻听，但他对自己的感官有着充分的自信，那并非是幻觉，他听到土方轻轻的，像是夹杂了聪明如他也无法解开的难题的无奈的口吻——

“你真是个怪人。”

真是奇怪，这个人明明在很多场合称得上是八面玲珑，至少是做足了表面功夫，私下直来直去想到什么说什么却又是货真价实的，或者换言之，是没必要在自己的面前还要整点虚情假意的客套了吧。

斋藤又点点头，“好像这么说也行。”

“认死理这一点也是。”土方像是有些生气一样仰头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这么说道。

“……是。”

斋藤这坦率的承认终于还是惹得土方苦笑了起来，他看向斋藤放在一边的入鞘的剑，视线又落在斋藤身上，“你是已经打算和我破罐破摔了吗？”

斋藤听到土方的问话愣了愣，抬起头看向土方，最后还是摇摇头，“我还是和之前一样的想法，芹泽先生对我有恩，但近藤先生同样对我有恩。”

土方抬头望望窗外明月将升的夜空，突然笑起来，他直直地看向斋藤——

“记在我头上吧。”

听到这话的斋藤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什么？”

他这一抬头倒像是终于被土方抓住了情绪的尾巴一样，直直地撞在了对方的视线里。

“我说，记在我头上。”

“带头去杀芹泽的人是我，你要是要报芹泽的恩，就算在我头上。”土方脸上的笑意褪去了，斋藤意识到他说这话是认真的。

“不过现在我还需要支持近藤，你知道的吧，所以你要算账我倒是无所谓，但是得等到以后再说。”

土方头歪了歪，看着好像还在兀自因自己这番话纠结的斋藤，他眼里带了点无可奈何的笑意，“对你这种一根筋的人来说，这是从矛盾里跳出来最好的办法了吧？”

斋藤终于后知后觉地地看向土方，知晓了对方的真意。

“……可以吗？”

“说什么可以不可以，你至少先得有那个能杀了我的本事吧？”土方轻笑起来，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席了。

斋藤仍然坐在原地，土方的提议来得太突然，无论接受还是义正言辞地拒绝回去，似乎都要好好斟酌一下如何开口。

土方似乎并不意外斋藤的沉默，甚至是已经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他走到门边的时候转过头看着还在思索的斋藤，稍稍提高点声音地叫了对方的名字，“斋藤，有一点我不介意再和你说一次——”

他直直地看着斋藤，给这场名为晚宴实则是拉住这块落石的仪式落了最后一个重音——

“你并不是新选组的弃子。”

听到这话的斋藤有些吃惊地抬起头去看土方，却只看见土方转过身去的背影了。

他匆忙捡起一边的刀剑，迅速地跟了上去。

在房间中的时候难以察觉，走出门才意识到天色似乎早已黑下来了。

土方走在斋藤的前面，他走得随性，脚步也比平时要慢上很多，斋藤和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不至于跟得太紧，也能让对方知道自己就在他的身后。

土方半点没有回头的打算，像是他和斋藤言尽于此，剩下的选择权就交给斋藤了一样。

——就像杀死芹泽之前他对自己的警告一样。

斋藤咀嚼着不久之前土方说的话，说什么把芹泽的死算在他的头上，他无论怎么想也觉得是玩笑的话，却被土方郑重地这么说出来，反而弄得他自己也疑惑起来了。

他对自己思辨的能力向来不是很有自信，更不要提这种似乎还掺杂人情往来的东西。

既然自己无法明白，那只剩下询问了，所赖提问的对象就是造成他困惑的人，想必对方应该会乐于解答的吧。

他快步走过去，开口喊了土方的名字，“土方先生。”

土方微微转过头，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身上，像是料定了他的发问一样。

“刚才那话，你是认真的吗？”

“说什么认真不认真，你要钻牛角尖，我给你个新的路径，这不是两全其美吗？”土方笑起来。

“我不会杀你的。”

“……”土方的眼睛眯了眯，他停下了往前走着的脚步，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两个大男人沉默地互相注视着的场景实在是有点古怪，但当事人似乎毫不在意一样继续说着话，“该说你是太有自知之明，还是太自大啊。”

“我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土方突然苦笑起来，他看着斋藤，“我为什么要挽留你，你有想过吗。”

“……”

“因为你对我，对新选组都还有价值。”

“斋藤，未来是条歧路，我是已经决定要就这么走下去了。”

“今天给你的是报恩的两难抉择，明天，或许就是我要你去取人性命，去干见不得光的脏活，说不定还要去做被人唾弃的间谍，手段只是达成目的的方式，我并不在意这一点，你知道的。”

“我知道。”

“……所以我说算在我的头上。”

“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吧，我能那么大方地揽下芹泽的事，以后让你干的事可不是那么容易就结束的。”土方退后了一步，他像是说完了所有的话，想转过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被对方抓住了。

“……为什么是我？”斋藤直视着他这么问道。

这个问题却让土方愣住了。

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得是这个人，因为他本身就杀过人底子不干净，还是因为他身手了得值得信任，还是因为性格寡言离群实在是适合保密的好人选？

土方没有想过，只是在做着队伍的规划和工作的分配时，他难免会下意识把眼前的人和这些工作挂上钩。

实在过于没有自觉，甚至到了已经有些残忍和冷血的地步了。

斋藤没有获得土方的答案。

向来妙语连珠聪敏过人的人突然卡了壳，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们之间奇怪的气氛终于让过往的行人纷纷投来了好奇的眼光，斋藤注意到了，终于还是松开了土方的手，但土方好像也没有什么开口的意思，只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了。

斋藤仍然跟过去，但总算是想明白了他疑惑的东西。

似乎土方提出的这个建议，比起像是缓解他的矛盾，已经是在他继续心无旁骛留下以后的事了。

无法改变，所以土方才会选择这么说来承担他可能会有的愤恨。

如果这么说，那么自己坦率说出的不会杀他的话，确实是一种傲慢了。

只是即使清楚了这一点，他也没有那么大的厌恶感，被当做工具看待，这好像是和他始终如影随形的东西，这样的时代下自己这样的人如果真的有什么价值，想必也还是得靠手中的剑术，如果是这样，那活用自己反而是一种更好的反馈吗。

斋藤这么自问道，可是即使是这样提问他自己也想不出答案。

土方仍然走在他的前面，留给他一个不近不远的背影，他觉得有点恍惚，却又觉得为这样的人所驱使似乎也不是件坏事。

斋藤最后还是这样留了下来，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土方说的那句话，不知道怎么的就变成了土方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斋藤这样有些奇怪的版本并传开了，斋藤自己是没有那个到处宣扬的打算的，想来估计是土方私下和试卫馆的旧人们聊天说起，口口相传下每个人说法不一，最后成了这样奇怪的说法吧。

重新编队的组织里斋藤有了不少新的队员，新人们似乎颇为自己队长和副长的亲密关系感到自豪，甚至在私下休息时也试着和他搭话谈起这事，本来就不擅长聊天的斋藤听到这种话更有些窘迫和无奈了，这是什么奇怪的说法，像是他闲来听到的街头故事里互许人生的痴男怨女一样。

“有什么好值得编排的。”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正是这奇怪流言里的另一个主角。

“副长助勤这名字是摆设吗。”土方站在门口，他说完这话视线就落在了斋藤的身上，像是特意来找他的一样继续说着话，“有点事，准备去大阪那边一趟。”

刚刚还喧闹不已的队员们鸦雀无声，斋藤却有些感念土方把自己从这种不擅长的尴尬中解放了出来，他拿起进屋后脱下的外套，站了起来。

“遵命。”

土方已经转身走了，他循着土方的影子，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