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毒師

第8話 莫名其——渺

　正文：

　尋至密林深處，忽見有一個洞窯，洞口爬滿藤蔓，下面深不見底。

「我所斷的出處，就是這裡。」莫茗說。

　漺也沒有多加質疑，因為他方才障幕里大致查看過所有菌孢的來源後，也有自己的判斷。「小心為妙！」見見提醒說。

　他們沿藤蔓攀爬而下，卻不知那洞口外寬里窄，並且越到下面藤蔓的莖乾越粗，到後來基本上是在莖乾形成的縫隙里穿梭下滑。照進洞口的光線也越來越弱，當日光逐漸消失後，洞低升騰起的光線卻越來越明朗。像白晝與黑夜、日光與月光的交替。

　還沒觸底，就見洞底有一潭，潭上方倒掛著鐘乳。之所以能看清，是因為光線恰恰是從這潭面映射上來的。潭水表面鋪滿了一層磷光，上方鐘乳石落下水滴，在下方潭面激起漣漪圈圈，那些看似浮游在潭面上的磷光也就隨之飄蕩。在這洞底寂寥地來回往復，也不知道它們如此搖曳了多少個春夏秋冬。

　雙腳落地，漺先跑過去查看了那些磷光，果然，全是菌孢。不知它們是從上面洞口下來的，還是原本生於這洞里的。總之因為跨越不過這潭水，而被滯隔於此，隨著潭中的漣漪進入了永久往復的飄蕩，就像——一眾游離於三界之外無處可去的孤魂。

　漺抬起手掌心向上，凝神運功，果然馬上就聚集了一團菌孢，全是那種菱角形菌孢！瀰漫在這洞窟的空氣里到處都是。令人心生奇的是，潭水之中的菌孢還有別的種類，但空氣里只有這一種。漺驚而收手，把方才聚起的菌孢順手打入潭水中。然後開始探尋這洞底。

「哎呀公子，你還是告知我如何稱呼你好不好？我們既然都同行於此了，一路上我都不知道怎麼喚你為好。」

「叉叉別理他。」

「你叫……叉叉？噗！……」莫茗像是忍不住笑出來。

「爻爻別理他。」

「哎我說見見，你家主人的名字也是你能亂叫的嗎？一會兒叉叉一會兒爻爻的。」

「莫茗你給我閉嘴！首先他不是我的主人，我們不是主僕關係，懂嗎？其次，‘見見’這名也是你叫的嗎？！小破孩兒！」

「我方才就沒在問你，是你一路上一直要插嘴，老頑童！」

「渺，無極浩瀚，凡塵卑微之——渺。」漺卻冷不丁開口了。

　莫茗顯然聞言有些訝異，突然看向漺微微愣住，臉上表情也有些微妙，挑起一邊眉繼續追問道：「哦？……渺？就單名一‘渺’字？誒……那可不是普通人啊。我到目前為止知道只用一字命名的，除了那子霧閣登頂之人‘漺’少主以外，就只剩‘三重天’里的‘槙’、‘萩’、‘稔’三人了。你……不是他們四者之一吧？」莫茗口吻戲謔，嘴角笑出一個很好看的弧度。

「白渺。」

「白渺？……不對，你是菌毒師，不該姓白，至少也當是九大世家之一的柏家。你叫柏渺？！唉……也不對。餵等等，這位叉叉、爻爻、柏渺公子……你該不會一開口跟我說話就決定戲弄我吧？？渺？……你是在罵我莫茗其渺吶？那我可真的是很傷心吶！」

　漺低聲笑笑，沒理會他，繼續往前走。莫茗看他笑，並且終於願意開口跟自己說話了，沒再追問，笑吟吟地望向漺的背影，又快步跟上前。

　說到「三重天」的槙、萩、稔了，就不得不提及「七億麻」。字面便知，三重天里是三人，七億麻里是七人。但任何子霧閣子弟、眾宗門世家都未曾面見過這十大高人，更不用說平民。除了祁亮司和祖崖，他們於世人，都是極致神秘的存在。有傳說七億麻皆為女子；有傳說三重天里的三人都生得絕世好貌，雌雄難辨。而他們的使命，就是三重天三分孢摺諫上的菌毒，分而掌管；七億麻七分孢摺諫上的菌毒，分而存護。即使眾世家、眾宗家遭遇滅頂之災，只要七億麻和三重天還在，那麼就還有望重建世家或宗門；再甚者，若七億麻全滅……那最終也還有三重天。

　所以，那子霧閣——閣首為漺一人，之下有三重天，五宗門，七億麻，九世家——形成凌駕於眾世家與眾生之上的、這世道里最頂端的存在。也是雨真國立國之本，固國之根基。當然，掌運著孢摺諫上都沒收錄過的菌毒、且肆意游離於五大宗門之外的幻樂宗和那宗主弘笠，除外。

　.

「不知這洞窟還有沒有別的出口，你說，如果這東西跟幻樂宗有關，他們又是為什麼選擇在這個地方棲養它？」莫茗半自言自語地問道。

　漺沒有回話，繼續低頭尋找，但其實他也一直在思考著各種問題。一路尋進來，除了那種菌孢，果然就沒有再出現過別的種類。離開那潭水遠了，不再有任何光源，漸漸的周圍就越來越暗，二人很默契地一人托起了一盞掌心焰，盡量把洞窟的岩壁、角落里都看過。

　洞窟里不透風，半空中的菌孢也只是微微漂浮震顫，沒有明顯的流動，身周的菌孢隨著他們的身動而動。漺留意到附在洞窟頂部的菌孢要比空氣里和地面上的多一些。偶爾鐘乳石尖端有水滴落下，就帶著一堆聚滿的菌孢一並落下，在地面上砸出一個圓形的濺開的花紋。

　這樣又走了一炷香時間，也沒發現它們成形的母株。漺正在思索它們發根、成株的條件，忽聽莫茗輕輕叫了一聲：

「快看，前面！」

　漺抬頭，視線繞過石柱和彎拐，前面岩壁上的一幕瞬間讓他們看得愣在原地。

　滿壁上各處長滿了了同一種菌株，皆數發出幽幽的深藍色光，那光像是按照某種韻律在漸漸增亮、又漸漸熄滅、再漸漸增亮……如此反復。遠遠地看一眾菌株，就像是……就像是獸類在喘息！

　對的，它們在喘息！

　漺屏息凝神，跟莫茗相互對視了一眼，然後倆人開始小心翼翼地往岩壁靠近。

　已經接近到數尺之內，莫茗說：「你站在這裡，我先上去查看，可好？」

　漺從懷裡掏出一枚絹帕，遞給莫茗，並道：「從方才開始我就想問，莫公子當真不懼這未知毒物？連口鼻都不需遮掩。」

　莫茗看了看漺遞過來的絹帕，道：「不必。你這是在擔心我嗎？若這算公子贈與我的存念，我倒是很樂意收下的。」說著就要伸出雙手去接。

　漺馬上把絹帕一収：「莫公子，當真是修為深厚啊。」這口吻充滿了試探。

　莫茗：「彼此彼此，柏——渺公子。」他故意打趣般拖長聲音，也完全看不出他算不算是在質疑，望向漺的臉，依舊笑意盎然。

　罷了，莫茗還是先上前去查看。不想剛接近到岩壁三尺之內，離他最近的幾株菌株忽然發出刺眼的光亮，隨即像發了瘋一般渾身猛然散髮菌孢，立馬在它自己的周圍籠起一成片孢群。莫茗衣袖一甩，迅速撤身後退。那菌株的亮光才慢慢熄下來，漸漸恢復了方才那喘息的韻律。

「這是怎麼回事？！」倆人都震驚道。

「莫公子，你還是先退下吧，我來試試。見見，這東西貌似有靈，你先閉住自己的靈氣，不要驚動到它，好嗎？」

「嗯。」刷拉，見見先閉住了自己的靈氣。

　莫茗道：「渺，你也千萬小心！」

　漺看了他一眼，小心上前，慢慢靠近另一片菌株。這一次，三尺，兩尺……沒有發生異狀，等漺的臉龐湊近，忽然間菌株就開始光線增強，他又趕緊退出三尺之外。

「除了會喘息，這玩意兒難道還長眼睛有觸感了不成？」莫茗說道。

　漺又嘗試著接近了幾次，越發小心的時候，它們的反應就越小些。究竟是什麼原因會刺激到它們？倆人在那裡嘗試排除了好幾種原因：身形，視線，靈氣，內力。

「渺，我知道了！你試著完全屏息接近一次試試？」

　漺聞言再次屏息接近，這一次，臉貼近到毫釐之內都沒有再發生異常。漺試著靠近，又拉遠，吐息，剛吐出氣息它們又開始發強光了。

「人氣？」

「不，是溫度。」

　原來如此！

「渺，把你身上冰飾借給我一點！」莫茗道，「你周身的冰飾藏住了你的體溫，所以它們感覺不到你靠近，而我一靠近它們就受刺激了。方才它們對你有反應是因為你吐息微微有溫度，屏息就沒了。」

　漺不作聲，只一掌抬起對著莫茗一運功，莫茗周身就掛起一層霜雪，彷彿他原本的白衣上浮起了一道花紋。倆人再次控制氣息慢慢靠近，這一回果然沒事了。

　漺終於得以近距離細細觀察這些菌株。只見它們菌桿修長，就像女子纖細的玉指。沿著桿從根到頂，隔一指節的長度便有一圈像絨毛一樣的菌環。菌桿色澤雪白，在那幽藍的光亮下甚至有些晃眼。幽藍的發光部位處於菌桿和菌傘相接的地方，像整支菌的心肺一樣，隨著有韻律的發光，看上去甚至像人的胸腹在起伏。

　菌傘背面也是雪白透亮，菌褶極其薄密，頁頁分明。傘的邊緣生出最後一道裙帶般的菌環，參差不齊毛茸茸的，平添幾分妖冶。傘面的色澤像寶石一般湛藍，其上還零零星星分布了幾粒深藍色的瘤狀花紋。在不受到溫度刺激的情況下，菌孢是從傘面下方悠悠飄出，像是很舒適地就坦然躺入到空氣里。

　壁面上一株株菌菇三五成堆，身姿婷婷裊裊，周圍菌孢磷光逸散，那模樣竟叫人看得不禁心生嚮往，幾欲神迷。

　漺低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半遮住一雙漾水的眼睛，鼻尖被照射出瑩潤的亮光。他看向這些未知的菌株，像以往一樣出神和專注。而一旁的莫茗看著他和它們，面對這似幻似真的景象，不禁也微微入了神。

　片刻，二人屏息都各自達極限了，便退出三尺之外小心地緩了口氣。

　莫茗張口說到：「如此極致魅惑的美貌，只當是劇毒才會有……」眼神還沒從漺的側顏移開。

「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毒。」

「它們是怎樣的毒我還不知曉，我只知它們真是好命，能得到渺公子如此深情凝視的，恐怕，也只有它們了吧。」

　漺聞言轉頭看向莫茗，卻又馬上回避開，看著那些菌株再次陷入了沈默。

　.

　就在這個時候，整個洞窟里忽然發出異響，準確地說是洞窟外層和下方。雖然完全摸不清這洞窟外圍是處於什麼樣的地勢，但這些異響漸漸增大，由遠及近，就像要慢慢穿透到洞窟內部來。

　二人第一感覺是心道不好，緊接著肯定要有什麼了不得的異狀發生！

　果然，只是頃刻之間，那異響就變得尖銳刺耳，腳下岩壁彷彿在隔著一層紙薄的地方，就有萬鬼呼嘯，萬獸奔騰。緊接著一陣燥熱從地底過來。

　這還了得！

　二人皆驚異到瞳孔散大，一齊回望岩壁上那些菌株。它們像是運出了能把整個洞窟燒掉的能量，渾身發出無比刺眼的光，菌傘下的菌孢簡直是以迅猛之勢在噴|射而出，馬上就填滿了整個洞窟的空氣，身處其中的人只感知周身是亮如白晝，睜眼就像被太陽在灼烤，完全看不清周身事物。

　莫茗和漺自然也瞬間就完全看不到對方了，莫茗吼道：

「冷靜！這樣的情況可能時常在發生！而這會兒又恰巧被我們撞上了，我們沒有能力在此阻止，先想辦法往方才的來路跑，奔出菌孢和強光的外圍！」

「好！各自往外跑！」漺回應道。

　繞過剛才來時那石柱和拐角，強光依舊刺眼，腳下異響依然尖銳，但好在跳出了濃密的菌孢圈，不過身後不斷蔓延出的菌孢來勢洶洶，周圍除了岩壁又空無一物，看情況是根本無法阻擋的。

「是火山熱海！這洞窟四周應該是有空腔，這個時辰有熱泉灌進來，經過那些空洞時就產生尖鳴聲，還帶來大量地熱！」莫茗迅速得出了自己判斷。

　洞窟里原本氣溫極寒，遇這地熱慢慢升騰起來，就把那些奔湧出來的菌孢由原本渾圓的一團漸漸擠到洞窟上方，再被頂上的鐘乳石一划拉，像極了從方才那穴里正伸出一雙巨大的慘白的魔爪，向前方二人撲抓著追來。

　漺抬頭看看，終於明白了方才進來時為何是上方岩壁比下方和周圍岩壁上菌孢多的原因。

　再往外跑接近了入口處的潭水，這時應該暫時感到安全了，漺和莫茗駐足觀察，發現菌孢到了此處皆隨洞窟內溫冷空氣的對流，在上下翻騰。按他們原本判斷的，大部分能逐漸翻騰著翻騰著就被滯留在潭水中，但也免不了有一部分就那樣乘著熱氣流繼續朝上方洞口噴出去的。

　即使只是一小部分，按方才那種規模的噴發，菌孢的量也是一個完全難以估量的可觀數目。

　半炷香的時間，腳下那如萬鬼呼嘯、萬獸奔騰般的聲音也就逐漸弱下去了，應該是火山熱海在消退了。這火山熱海倒算是來得快退得也快，但地熱應該一時半會兒冷卻不下來。料想得到，那洞穴里應當還是方才那光景，菌株依舊還在持續噴發菌孢和發出強光，而眼前的菌孢群也持續在半空中上下翻滾著。

　漺內心此刻其實說不出的焦急，但眼下確實如莫茗說的那樣，這種情況可能在他們來之前，不知道多少年月里，或許已經這麼發生著無數次。你偶然撞見了，曾經沒能阻止，眼下也阻止不了，你只能原地無能為力地看著它又一次發生。

　幸而……此行母株是找到了，它們外顯的習性看清了，在這洞窟里會發生的一切現象，也都算弄明白了。

「公子，你如何打算？」莫茗問漺。

「這洞窟里生長的菌株，皆數損毀。菌孢盡力而為。」漺緊鎖雙眉，但語氣平靜。

「嗯……它們那麼好看，我也覺得……多半是毒物吧。但，公子還沒完全弄清楚它們的性狀，不怕錯殺無辜嗎？」

「這些東西還沒修煉出菌靈，肯定是很新的變異種。我剖解至菌孢內核的外層，覺得它們……非常不尋常，充滿危險性。這樣的東西，不可留！」漺甚至顯得有點咬牙切齒了。

「哦……我好像知道公子的意思了。」莫茗一手抱懷，一手觸摸著下巴輪廓，意味不明地笑著，接著道：

「不過，如果只是因為生得太過好看就被認定是罪的話，我想，你已經算得上罪大惡極了——漺少主。」

《菌毒師》——第8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