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才能哪

knopfler1976

全1話

「才能這種東西哪,是很輕易地就可以挖掘出來的,不管在任何人身上都一樣。」尚-皮耶‧黑田點燃了口中的煙,深吸一口,把頭撇向一旁,徐徐吐出,將煙在煙灰缸上彈了一下,啜了口眼前的濃縮咖啡。


日法混血的尚-皮耶,講起法語來有日語獨特的保留語氣,講起日語來則像法語那樣缺乏抑揚頓挫。我們耗在正對蒙帕納斯車站的這間裝潢俗氣的咖啡座的這幾個小時中,他純熟的切換在兩個語言間,最終連我都困惑了,不知道那是否是一個全新的語言。


「像我有一個中學同學,我認識他幾十年了,你知道的,從季斯卡的時代開始。他的哲學糟透了,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活脫像是沙特筆下的安東瓦‧羅岡丹那樣,你知道的,只要多思考一點點就會忍不住嘔吐。他是真的吐,常常皺著眉跟我聊沒幾句,就猛然轉頭朝牆腳吐了起來。


「大概是太怪了一點,除了我以外他沒什麼朋友。高中會考成績也很糟,他爸透過關係幫他找到雷諾車廠的黑手工作,但因為他太常在工作中嘔吐,那些嘔吐物跟油污混在一起,老害其他同事滑倒,跌破頭之類的,所以就被調去管備用品。我去看過他一次,偌大的倉庫就他一個人在看,空氣中混雜著金屬味和嘔吐物的味道。」


尚-皮耶拉住了熟識的侍者的手,要他拿一壺餐桌紅酒過來,在讓侍者走之前,他轉頭問了我要不要些什麼,我搖搖頭,他轉頭吩咐他幫我弄盤臘腸切片來,說「別讓我們的台灣朋友餓著了」。


「總之這傢伙,橫看豎看都是沒有才能的,最少沒有任何正面的、有用的才能。就算是一開始被他那滑稽的嘔吐樣逗得開心的人,不用兩三個禮拜也感到厭煩,開始找藉口避開他的邀約。只有我哪,一直沒離開過他,你問我為啥?我也不知道,也許他對我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存在,尤其你也知道我爸那副死樣,一板一眼地老學究到極點——天哪,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帶朋友回家時,他繃著臉要他們脫下鞋子才能進屋的表情。我這個中學同學就剛好相反,連被麵包店老闆問到『Ça sera tout ?』他都能苦惱到作噁,只好摀著嘴巴用力點頭。


「我本來想說這傢伙大概一輩子就這樣了,反正咱們第五共和的太陽底下,他是餓不死的,沒有任何才能在這個國家並不是一種罪惡,我總是這樣跟他講。但天曉得我大錯特錯,他有一個才能,比你,甚至比我都更加適合巴黎這座城市,甚至可以說他是為了這座城市而誕生的,但在我發掘他這個才能之前,沒有人想像得到他有這樣的東西。」


難道說,他其實有藝術天份?


尚-皮耶聞言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只有你們這些把巴黎浪漫化的外國人,才會以為這座城市裏講到才能就跟藝術有關。啊,不,也許你是對的,他的才能其實也是一種藝術,最少我沒有遇過比他更厲害、更有創意的。」


侍者送上了「為了台灣朋友所特製的」臘腸拼盤以及一壺餐桌酒,尚-皮耶動手幫我們兩人的酒杯都斟上,然後拿起一片「別讓我們的台灣朋友餓著了」的臘腸切片往嘴裡送,緊接著啜了一口紅酒。


「我有一次去備用品倉庫找他時,他正受命在用繩子固定一批準備退還的不良備用品。我看著他用繩子一圈一圈交錯的捆綁著那些奇形怪狀的金屬物件,一邊問他為什麼不用箱子或麻袋裝。當我下意識準備好看他因煩惱我的問題而嘔吐時,他竟然手也不停地回答我說因為這些物件如果不先用繩子固定死,在運回供應商那裡的過程中如果因為碰撞而損傷,後面要換貨或退費就難了。


「我真的被嚇到了,這是我認識他以來第一次看到,當我給他複選答案的問題時,他竟然沒有嘔吐,還有條有理地解釋給我聽。為了確認這不是偶然,我開始連續不斷的問他任何我想得到的複選問題,他一邊捆綁著不良品,一邊不疾不徐地回答我的問題,整個過程連作噁的表情都沒露出半點。也許是我實在太震驚,他那不停的綑綁動作彷彿是音樂一樣,我看到著迷。


「當他完成整個作業時,抬頭看到我瞪著他講不出話來,問了句怎麼了,我回問他說,你是不是嗑了藥或改吃素什麼的,一聽到我這句話,他偏了下頭,然後突然表情詭異,迅速跑到牆角的垃圾桶嘔吐了起來。」


他將劣質酒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自顧自地重新斟滿。


「你了解那代表什麼意思嗎?很明顯吧?他生下來就是要作綑綁類的工作的,他那老是被人歧視的生理反射習慣,只有在他進行綑綁的動作時會被完美的抑制,平常他的思考總是因為不知何時會襲來的嘔吐感而斷斷續續,進而影響到他與人的正常互動,但如果給他一綑繩子,一個目標物,他就能和正常人一樣思考和問答!


「而且還不只如此,他的綑綁天份實在太驚人了。當時在沒受過任何訓練的狀況下,他竟然可以把混雜三四種型號、造型不一的十幾個不良品捆成一團,那最少有半噸重吧,但吊盤從他在中間留下的環勾起時,整個結構體連晃都不晃一下的就穩穩離開地面,毫無傾斜。你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他邊綑綁著竟然邊無意識的抓到了結構體的重心,連調整都不需要調整哪,這混蛋傢伙!」


哦?聽起來很有趣,讓我想到伍迪‧艾倫『愛上羅馬』裡面那個只有邊淋浴才能展現歌喉的角色。


「你開玩笑嗎?這完全是不同檔次的事情哪!任誰在淋浴間都可以唱杜蘭朵,但我這同學的才能可是世上罕見的,能夠成就一番大事業的哪!」


我不是很懂,捆工不管在哪個國家,都稱不上大事業吧?加入軍隊可能還可以在野戰訓練中派上用場就是了。


「拜託,想像力啊,想像力!」他用食指敲了敲太陽穴。


你直接跟我說了吧,到底是什麼樣的工作又巴黎又藝術又綑綁的?


他抽了一口煙,將手伸進外套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張照片丟到我眼前。我看了一眼,瞬間倒抽一口氣。


那是一個金髮白種女人的裸體背面,女人的長髮紮了個髻固定在腦後,雙手也被固定在背後形成了W狀。固定著雙手還有軀幹的,是以對稱的結構層層重重的綑綁在美麗到耀眼的胴體上的黃色粗繩。


那結構是如此精美,讓人聯想到哥德式大教堂的屋頂。甚至連形成W狀中間的尖峰的雙掌,都剛好被繩子牢牢地固定成祈禱的手勢。繁複的綑綁會聚成一道瀑布,重複著粗結延伸向下,直到照片最底端的股間。


女人背向著觀者,表情雖然沒有入鏡,但卻栩栩如生地彷彿正對著鏡頭……


「你是說Shibarist?」


「是啊!還會有別的嗎?就像你講的,又巴黎又藝術又綑綁的,除了縛繩遊戲還有別的嗎?我一發覺他那獨特的才能,就開始說服他辭職轉行做Shibarist。但這傢伙,因為跟女人交往的經驗太少,猶豫半天,我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一個妙招。


「我找一個週末約我同學一起去鄉下的山上打獵,獵到幾隻珠雞後,我們在傍晚回到小木屋。我藉口木柴不夠,叫他去柴房多拿一些回來,但其實在那邊等著他的是我的妻子。我在他下午開車抵達之前,就事先把妻子綑綁成起來,讓她跪在木柴上等著,我綑綁得當然不好,我沒有才能嘛,但這才是計劃的重點。


「結果果然如我所料,過了快半小時他還沒回來,我來到柴房,有點忐忑地打開門,出現在我眼前、昏黃的柴房燈光下的,是我太太那從屋頂橫梁垂吊而下、完美綑綁著的胴體,以及轉頭驚嚇看著我的大師。


「我從來沒有看過我太太如此美麗、耀眼。說實話生了三個小孩後我們已經很少做愛,但在那一瞬間,我毫不猶豫的脫下長褲,爬上柴堆,開始跟她做起愛來。


「我不記得大師是什麼時候離開柴房的,只記得做愛後我自己解不開妻子身上的繩子,她抽筋抽得一直呻吟,我跑回木屋去叫大師時,他坐在火爐旁,靜靜地喝著艾雷島純麥威士忌。隔天回到巴黎後他就辭掉雷諾的工作,跟我簽了經紀約。」


我又看了一眼前這張照片,尚-皮耶彷彿看透我在想啥,搖搖頭說:「那不是我太太啦,下次再找你來我們家裏玩。我家那口子生過三個,身材已經回不去了。這個是我們聘來的拍宣傳照的,第五大學的學生,要不要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他伸長右手想要引起侍者的注意,被拉扯而敞開的白色襯衫中,我彷彿看到粗而長的瘀血痕跡,從鎖骨下方斜斜橫過。


「總之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天哪,密特朗的年代耶!」他好像發現新大陸似地驚呼著,然後碎碎索索地告訴我他們如何在十八區租了一個小公寓,怎樣訂價,怎樣建立第一批客戶群,怎樣透過某前部長而拓展業務到貝爾西還有愛麗舍宮,他們的聲名又怎樣透過他父親的後輩傳到日本這個藝術的發源地,乃至於日本政經界組團來巴黎親炙大師的藝術作品,還有大師二十年來又是如何精益求精,不斷發展出更新更美更有效的綑綁技巧,還有大師如何苦惱弟子和接班人難尋,以及三不五時就被稅務部門追稅的逸事。


「所以大師現在還會不自主地嘔吐嗎?」


「還是會啊,你應該看看他上次跟律師討論富人稅的事情時,旁邊備妥三個小垃圾桶的那個滑稽樣,哈!」他終於吸引到侍者的注意力,立刻揚起左手掌,右手成持筆狀,做了個書寫的動作。侍者點了點頭,轉身往店裡走。


「怎樣,這個故事很不錯吧?有沒有寫成劇本的可能性?我們有個客戶在TF1,他應該可以幫我們弄到文化部的補助,但他說他要先看到劇本。我知道我們沒那麼熟,但我很喜歡你之前幫ARTE弄的那個紀錄片,這個東西交給你一定沒問題,費用部分都好談,或者如果你真的有興趣,我回頭就把這女孩的電子郵件網址給你。」他對著桌上的照片孥了孥嘴。


我又看了照片一眼,那雪白得耀眼的背上,彷彿微微顫抖著的腰際曲線之間,宛若夏特爾大教堂主穹頂骨幹的粗麻繩結構,酒意矇矓間,我彷彿聽到管風琴轟鳴的樂音,女人也轉過了頭來,微蹙著的眉毛以及皺著的鼻尖,還有那微微張著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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