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焚山
@zhumianlc
第1話
如何留住一只蝴蝶?
冰川期之后的天空,晴天和阴天没有太大的差别,天气雾蒙蒙的。巨大的太阳异常活动掀起了离子风暴,降低了世界的饱和度,那颗无尽燃烧的火红色恒星被厚云层层捂住,落下来的阳光是近乎虚无的。
走出行政楼,到侧边的实验中心要穿过一条石板长廊,两边地上的苔藓似触手般一路攀至石梁柱上。缝隙中颇为罕见的钻出了一只还未绽放的花苞,花苞投下的阴影中,一只蝴蝶徒劳的扇动着翅膀,明亮的红色翅膀在四周发灰的世界里显得格外扎眼。
许杨玉琢无声的路过了花,路过了蝴蝶,眼前是一栋纯白色的建筑,不加一点修饰,只有一扇扇排列有序的窗户让这栋建筑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巨大的白色盒子。
建筑前站着一个女人,是一早联系过的应接人员,远远就抬起了胳膊朝许杨玉琢招手:“Eliwa,这里。”
许杨玉琢加快脚步,鞋跟踏在石英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走到门前她回头望去。
女人见她回头望了一下,便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许杨玉琢将目光收回,两人一起走进实验中心,许杨玉琢按过指纹,道:“我刚刚看到了一只蝴蝶。”
“是吗?还挺稀罕的。”女人笑应。
如何留住一只蝴蝶?
杀掉她?把她溺死在潮湿的沙土里,用长钉穿透她的身体,把她的翅膀钉起来,就能得到一只完美的蝴蝶标本。
电梯停在了三楼,许杨玉琢小小愣了一下:“怎么这么低?”
女人耸耸肩,领着她向右拐:“之前倒是把她安排在上面,她往下跳过两次,整个项目计划差点崩了,所以就把设备和她一起移下来了。”
整栋楼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许杨玉琢走到一扇门前,透过门上的透明玻璃看到正在房里运作的机器,微微点头以示回应。
病房在走廊的尽头,女人交代了一些常规的工作流程,把记录板交到许杨玉琢手上,转身正要离开,许杨玉琢突然开口:“您是一直负责她的吗?”许杨玉琢抬手摩挲着门板上那块嵌着“xy-09”的铭牌。
女人点点头:“是我,但也是从她搬来三楼开始。”
“她叫什么名字?”许杨玉琢转头看向女人,清澈的双眸看起来天真无害。
空气安静了一刻,机器运作的轰鸣声被厚重的门板过滤,此刻走廊里只有微弱的金属碰撞声。
“张昕,弓长日斤的张昕。”沉默片刻,女人回答她。
她隔着门上的单向玻璃朝屋内望去,里边的人正面朝着窗外,留给她们一个单薄的背影。
女人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看向许杨玉琢。
抛开许杨玉琢过硬的专业能力不说,她对异能者过分博爱的程度,让人很难不去担心。但也不得不承认,许杨玉琢是个更贴近于二十一世纪的人。
但现在已经是新世纪了。
女人拍了拍许杨玉琢的肩膀:“有情况就按铃,三楼这边会有人来的。”
女人想了想,又补充道:“最开始跟她同级别的一共19个,现在只剩两个了,除了她还有一个在342所,剩下十七位,我想应该被作为了经典案例出现在你的教材里了。”
“我知道你对他们的态度和其他人不同,我不认同也不反对,但我要提醒你的是——。”
“Eliwa小姐,我们才是同类。”
许杨玉琢抱着记录板,没有说话,一直到女人转身走进了电梯才抿嘴笑了笑,屈起手指在门上敲了两下。
屋内那人没有任何反应,许杨玉琢便直接按开指纹锁,推门而入。
编号xy-09的研究对象正晃着双脚坐在床边,一头金发披在背后,几缕头发软趴趴的搭在了捋起的被褥上,宛如散发着微弱金光的裂痕,若隐若现。发丝缠绕间露出一小截小麦色偏白的手腕。
厚重的合金大门在许杨玉琢身后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人没有回头,自顾自的晃着脚看着窗外,许杨玉琢也不介意,清清嗓子自我介绍:“你好,我叫许杨玉琢,是你的新任负责人,很高兴认识你,也希望以后的日子里你可以多加配合我的工作,编号xy-09观察对象——”
许杨玉琢拖了长音,一字一顿的道出那人的名字:“张昕小姐。”
张昕扭过头,虽是面无表情,但那双圆溜溜的狗狗眼让许杨玉琢舒了一口气,许杨玉琢弯着眼睛冲她笑,又补充道:“我还兼任心理咨询师。”
张昕又把头转了回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许杨玉琢向前走了两步,能看见她的侧脸,金发遮住了一部分,高挺的鼻尖使整张脸都透着一股凌厉的冷感。
“还是眼睛可爱些。”许杨玉琢看着眼前的人心想。
现在是冰川期之后的第一个世纪,人类勉强在那场巨大的离子风暴中捱过来,在灾难的余音里挣扎。大自然是任性的,用数亿年的时间培育出了所谓的“文明”,却又在觉得无聊的时候随手抛弃。地球就好像一颗落在地上的玻璃珠,没有四分五裂也是万幸了。
幸存者在这颗有些发灰的蓝色星球上聚成联盟,冰川期后仅仅为了维持那一点点温度都要拼尽全力。他们筑起一个巨大的屏障,像一个半圆的玻璃罩,反扣在地面上,充作风雪之中的安全屋,又像是一个巨大的培养皿,培育着劫后余生的人类文明。
离子风暴吹得地球温度骤降,大陆上重现切尔诺贝利的旧事,太阳聚变加上核泄漏,某种反应因此被催化加剧,在幸存者中催生出新的群体,把本就要称作大难不死的寥寥无几的人类再做一次划分。
被划分出去的群体统称为“异能者”,他们被一一编号,失去人类的身份,被作为研究的对象。
异能者。顾名思义,他们突然拥有了只有在书里或电影里才会见到的神奇能力。在这个人类只能生存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的时代,人们把他们当作大自然送来的“礼物”。
联盟政府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部门,用于寻找异能者和激发他们所具有的异能,并研究如何从他们身上提取此能力,为全人类所用,美其名曰这是为了促进人类文明的复兴。
可这偏偏是行得通的。
异能接种这种听起来就很玄幻的东西,正儿八经的建起了完整的科研系统,药理生化临床试验一路绿灯,甚至分门别类建立了异能图谱,跟元素周期表一样等待补齐。
没翅膀的动物会更想飞起来,更何况是曾经冲出过云层,踏足过宇宙的人类。他们无法忍受自己像只受困的鸟儿一样被困在一个玻璃罩里。
每一条路都被寄予厚望,人类想要再走出去,成功总伴随着牺牲,少数服从多数,异能者被人类当成祭品,送上祭坛,企图用他们换来全人类能够走出屏障的机会。
所有跟异能者以及异能相关的研究合称为——x计划。
其中编号“xy”打头的一共十九位,充满了未知和强大,是x计划的核心内容。其中十七位已经明确,正如方才那个女人所说,登上了各位异能研究院学生的教材。
剩下的两位,一位在342所已经到了生化实验阶段,而张昕更特殊,她是未知的未知,异能的类型和强度都无法被测出。
张昕在很小的时候就被x计划发现了编号,但多年没有进展。大家都默认她将会是那种投入了大量资金精力最后结果没有任何意义的失败案例之一,但又凭着心里的那句“万一呢”被吊着一口气。
张昕在x计划中处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就像是十七世纪君主立宪制国家里的国王,庞大却又像个影子。
唯一不同的是,国王永远是国王,而张昕有可能成为全人类的救世主。
只不过这个“有可能”,就像用没有鱼钩的鱼竿钓鱼,执拗而幼稚。
要不然也轮不到许杨玉琢来负责张昕。即使她从念书开始一直到现在,履历都是金光闪闪的别人家的孩子,但也绝对不会有人派一位仅仅二十七岁的新人去向所谓的救世主讨教救世良方。
毕竟许杨玉琢只是一个格外出色的年轻人,不是什么天选之人的问道者,张昕也只是有可能成为救世主,而这个“有可能”可以看作是“天方夜谭”的委婉表达。
许杨玉琢这样想着,又朝前走了两步,病房不大,几个两步下来她已经挨到张昕的床边。
离得实在太近了,张昕终于抬起头看她。
许杨玉琢又正式的自我介绍了一遍,然后例行公事的跟她解释x计划两个人各自负责的部分和今天的工作。
许杨玉琢背稿子一样喋喋不休,薄唇一张一合说得嘴皮子都快要冒火了,张昕歪着脑袋一副认真的表情听了一会儿,皱着眉头,眼看她又要把头转到一边。
许杨玉琢见状连忙拦住她:“等一下,张昕。”
张昕不说话,许杨玉琢手指在空中转了个弯,最后指了指张昕的手边:“可以坐吗?”
房间里实在没有其他椅子可以坐,张昕想了一会,点点头,抬起左手把一直垂在床上的头发拨到一边。
许杨玉琢一步跨过去,挨着张昕一齐在床边坐下。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接着就翻开记录板的第一页:“那我们开始今天的工作吧。”
其实张昕每天的工作都很简单,异能突破方面对她几乎是无计可施,现在除了有技术层面的突破会送她去实验室外,平日里已经缩简到记录身高体重、体温、血压心率这种跟高中生体检一样的流程了。
张昕很小就住在实验中心了,对日常记录的流程比许杨玉琢还要熟悉,扣上为她特殊定制的颈环锁站到门口等许杨玉琢来开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流程从病房旁边的那间房开始,走到尽头再折回来,最后一项抽血在第一间的对面。
异能者的血液也有奇效,张昕的血液可以助人缓减身体上的痛感并能使人迅速平复心情,就好像......安神的特效药加上止痛的特效药。
许杨玉琢打小就怕打针,在大学实验室摸爬滚打锻炼出的极限,也就是做动物实验时给小白鼠扎针面不改色,扎在自己身上不至于鬼哭狼嚎,但还是会啪嗒啪嗒的掉眼泪。
病号服本就松松垮垮,张昕又瘦,骨头外面就贴了一层薄薄的皮肉,很轻松就把袖子推到了臂弯上。
张昕盯着针尖刺进皮肤,许杨玉琢不敢看,扭头盯着张昕的脸。看她一副比自己给小白鼠扎针还要面不改色的样子,脑袋走神的在想她是不是面瘫,只有上坟脸这一个表情。
“好了。”负责抽血的工作人员喊得许杨玉琢突然回神,下意识伸手去帮忙按住针眼,张昕一边眉毛跳了一下,没有说话,许杨玉琢跟工作人员道了声谢后就拉着张昕往外走,等张昕站起来她才发现她们两个现在的手都只能架着,一撒手张昕就会血溅当场。
她们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挪回了病房,许杨玉琢又按了一会儿,确定已经止血了才把棉签拿掉丢进垃圾桶里,跑回来低着头跟张昕道歉。
站在这么一个没有情绪的“冰山”面前没话找话,实在有一种在北冰洋激流勇进的勇敢。
许杨玉琢冥思苦想半天,夸她:“你都不怕打针啊,好厉害。”
说完就像给自己两巴掌,这种废话还不如拿去哄木头。
张昕无所谓的摇了摇脑袋,把袖子放了下来,盖住了刚刚抽血留下来的那一块青紫。
其实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张昕重新坐回床边,许杨玉琢把记录板和笔放到一旁的架子上,走到床边也跟着张昕坐下。
张昕留了一个侧脸给她,许杨玉琢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突然有一个念想:“张昕,你想出去吗?”
张昕不理她,许杨玉琢又把脑袋贴近她一些:“你理理我呗张昕,理我一下,我就去找领导申请带你出去怎么样?”
窗外扑棱棱飞过去一只鸟,张昕跟着它从左边看到右边,风吹过树枝的哗哗声隔着玻璃窗闷闷的传进来,许杨玉琢等了好一会,准备厚着脸皮打算再问一次的时候,张昕应了她一声:“嗯?”
许杨玉琢有些惊讶:“原来你会说话?”
张昕白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哑巴。”
非常好,不光会说话,还会翻白眼。许杨玉琢解释道:“那是因为你一直不理我。”
张昕思考了一下,一针见血:“那是因为你话太多了。”
许杨玉琢张张嘴刚想怼回去,却发现张昕说的确实难以反驳,然后就把嘴闭上了。她低头在口袋里翻找了一下,手里抓着一把东西递出去,用手背碰了碰张昕撑在床上的手腕。
张昕不明所以,顺着许杨玉琢的眼神示意把手抬起来,许杨玉琢松开手,几颗粉色包装的小东西就落在了她的手里。
“什么东西?”
许杨玉琢又从张昕手里拿起一颗,剥开包装将同样是粉色的糖果塞进嘴里:“草莓味的。”
张昕皱着眉头,手里托着糖果:“我不吃甜的。”
许杨玉琢低着头没看张昕,手里把弄着糖果的包装纸:“勇敢打针的奖励。”
糖果被张昕放在了床头柜上,许杨玉琢把手里刚叠好的算是看得出一些模样的纸鹤,放在了张昕刚空下来的掌心里。
张昕低头仔细端磨了一会:“你叠个鸭子做什么。”
“啧,这是仙鹤!”许杨玉琢用力戳了戳张昕的脑袋。然后托着下巴凑上去:“你刚刚是不是笑了张昕。”
“你上赶着让我嘲笑你吗?”张昕无奈的觉得好笑:“好我笑了。”
“你这张嘴还是多吃点糖吧。”许杨玉琢又拿起一颗糖塞进嘴里,“嘴甜一点才好。”
张昕捏着手里那只用糖纸叠的胖仙鹤:“多吃点吧你,一会我就要扔进垃圾桶里了。”
许杨玉琢晃着腿:“受宠若惊。”
张昕一脸疑惑。
“我是说你居然只扔糖。”许杨玉琢接着又指了指窗户,“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把我从窗户扔出去,来之前我连保险都买好了。”
张昕真的笑了一下,歪着头看着窗户想了想:“我要是还在原来的25楼我就会考虑了。”
“那我回去再多买一份意外险。”
“没必要。”张昕跳下床,慢悠悠的走到窗户边,用手指了指窗框上死死钉着的锁扣,“层楼的每一扇窗户都只是用来透光的,打不开的。”
张昕双手撑着飘窗,金色的长发披在身后,整个人都像被融进了光里。
过了许久,许杨玉琢突然开口:“我带你出去吧张昕。”
张昕在透过安全屏障和窗户玻璃的阳光下回过头,然后许杨玉琢就听到了张昕轻飘飘地说:
“好啊。”
后来许杨玉琢找了一个婴儿辅食碗,把糖装了起来放在张昕的床头柜上。硅胶的,摔不破。
玻璃的不行,那天她刚要拿着进电梯就被工作人员没收了。张昕有前科,砸碎浴室的镜子割过腕,所以这种易碎物品就明令禁止给她带了。
许杨玉琢时不时就会带各种糖来找张昕,唯一不变的是都是草莓味的,但是张昕不吃糖,所以最后都还是进了许杨玉琢的嘴里。许杨玉琢每次叠的那些纸鹤也同糖果一起挤在一个碗里。
张昕的生活很无聊,就好像随便从哪里舀起的一碗水,甚至不像凉白开那样曾经沸腾过。她喜欢托着下巴看许杨玉琢,看着她剥开糖纸把糖送进嘴里,糖在嘴里与牙齿发生碰撞发出清脆的响。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想,许杨玉琢会不会也是草莓味的。
想带一位心理评估十分不正常的重点观察对象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研究所的负责人算是跟许杨玉琢有一点沾亲带故的,是她老师的老师,她不敢直接去找,所以拐了好几个弯找到了老师帮自己提交申请。
许杨玉琢打了一晚上草稿,在跟老师汇报完一些数据细节后,站起身一鼓作气把想带张昕出实验中心到周围放放风的想法提了出来。
说完就立马低下头,双手背在身后捏着外套的下摆。
老师反倒是一副毫不意外的神情,敲敲桌子示意她重新坐下。
许杨玉琢一秒钟变乖巧,老老实实地坐下:“那老师的意思是?”
老师直截了当:“你说呢?不可能。”
“Eliwa啊。”看她低下头,老师放缓了语气,“我之所以会支持你申请做09的负责人,我想你是明白我的意思的。”
许杨玉琢点点头。没人抱有希望她会在张昕身上研究出什么花来,老师当时推她去的目的很简单,不过就是想让自己的得意门生履历上再镶上一层金边。大家也就是走个过场,反正她前途无量,拿一位“xy”级别的观察对象做她正式科研人生的开场,足够有排面。
“你一直以来对他们的态度都太温和,我希望这是我送你的一份很棒的毕业礼物和入职礼物,但也只是礼物,Eliwa,不要把自己搭进去。”老师笑了笑,眼神露出了几分锐利:“不要有心里负担,09一贯很会让别人可怜她的。”
许杨玉琢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大多数人还是只能在物质精神都丰足时才有心思去怜悯,在能够走出安全屏障之前,一切研究都将要以人类为第一服务对象。就像为了生存人类放弃自由龟缩在罐头里,为了走出去,人类也可以放低一些道德底线,先让自己不用被怜悯再去怜悯旁人,资源有限的世界里人类的利益至高无上。
异能者跟实验动物并不会有太大分别,许杨玉琢跟张昕一起爬上飘窗,看她跪坐在窗边,
安安静静看书的张昕让许杨玉琢联想到实验室里的兔子,兔子很少会叫,即便针尖已经刺进皮肤,细软的白色绒毛颤抖着,兔子也总是安静的。
许杨玉琢膝行几步挪到张昕身边,把脑袋搁在张昕的大腿上。
“怎么了?”
张昕把书架远了一点,低头看她。
“没什么。”许杨玉琢换了一个姿势,枕着张昕的腿在面积不大的飘窗上躺下,“张昕,如果能出去,你想去哪?”
“我?”张昕低头看着许杨玉琢,阳光透过长发的缝隙落到许杨玉琢脸上。
“我想出去。”张昕笑了笑,把头抬起来,“想从屏障里走出去。”
失去了张昕的遮挡,许杨玉琢被阳光刺得眯起了眼睛,张昕略带鼻音的声音从上面传来:“许杨玉琢,我没那么想出去的。”
许杨玉琢没有说话,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看着张昕浸在阳光里的下颌。
数据库里的几串字符记录着张昕数次自杀的事迹,跳楼割腕溺亡各种各样,但许杨玉琢实在无法将这些触目惊心的文字跟眼前的张昕联系到一起。她太轻飘飘了,求死应该跟求生一样都是很强烈的欲望。
她觉得张昕像一团雾一样,即使张昕现在就在她的眼前,被实实在在的关在层层戒备的研究所里,但却好像下一秒就会随着升起的太阳消散而去。
许杨玉琢换了一个话题:“你觉得这本书说的怎么样?”
“人类在探索怎么跟大自然和平共处。”张昕说着,往后翻了一页,“但还没探索明白世界就完蛋了。”
她低头看着许杨玉琢,问她:“现在外面还说这些东西吗?”
“早不说了,都快活不下去了,哪有什么心思去关心花花草草猫猫狗狗......”许杨玉琢顿了一下,继续说:“反正人类没这么大公无私,还是会先把自己排在第一位。”
所以他们毫不犹豫的把异能者划分出去,说什么非我族者其心必异的歪理。许杨玉琢不想在张昕面前评价什么,她也是受益群体,共情怜悯或者众人皆醉我独醒什么的说法都太可笑了。走出屏障之前,剥削者可怜被剥削者,只会像一个自我感动的跳梁小丑。
许杨玉琢从张昕两臂圈起的怀里钻出来,两手撑在张昕腰侧的台面上。
“怎么了?”张昕把书合起来,拿书脊去蹭她的背后。
“09一贯很会让别人可怜她的。”
老师的话反复在许杨玉琢脑海里强调,像警告一样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但感性实在难为人所控。
“张昕,我能带你出去了。”许杨玉琢朝着张昕眨了眨右眼,“虽然只能在研究所的范围内活动。”
背后上一下一下的触感停顿下来,张昕一只手去绕她垂下来的黑发。
“许杨玉琢啊。”
如何留住一只蝴蝶?
是留住,不是杀死。
种一片花田,花儿散发着独有的花香,蝴蝶钟爱鲜花,她会来的。
实验中心后面种了一小片树林,张昕带着许杨玉琢爬上了最高的那一棵。
张昕坐在树枝上,在风里张开双臂,晃着腿,蓝白色病号服和外面套着的许杨玉琢的外套迎风飘动。
许杨玉琢把自己卡在树杈里,一手抠着皱起的树皮一手拽住张昕的衣摆。张昕捏起一束金色的发梢去挠她的颈窝,许杨玉琢缩了一下脖子,连带着身子一起晃了一下,她抱着树干大呼小叫。张昕被逗笑得前仰后合,她又大着胆子伸出一只手去拽住张昕。
“你小心点。”许杨玉琢死死拉着张昕的手腕,“你要是掉下去了我就跟你一起往下跳。”
“没事的许杨玉琢。”张昕笑起来,露出一排大白牙,许杨玉琢觉得她像只大金毛,“我不会死的,我现在站起来跳下去我也不会死。”
“那也不行。”许杨玉琢把她朝自己拽了拽。
“许杨玉琢,春天到了。”
现在很少有人会用四季来划分一年之中的十二个月,罐头里是没有春天的。
张昕转头看向许杨玉琢:“你不应该生活在这个时代的。”
“来不及了。”许杨玉琢眯起眼睛,吹到面上的风带着几分暖意,又小声道:“但也未必。”
太阳还是遵循着上个时代的运动轨迹,此刻正慢吞吞地朝着西边的山里挪去,洒下一片红霞。
张昕把嘴唇贴到许杨玉琢耳边说:“我告诉你两个秘密,作为你带我出来的礼物。”
许杨玉琢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摊开了右手手掌,一团货真价实的火焰在她的掌心上燃烧起来。火焰散发的火光与夕阳的余晖融在一起。
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异能,但也不影响她在看到张昕手里那团火时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讶。许杨玉琢瞪圆了眼睛,盯着张昕的手心。张昕把右手翻过来,火苗被收回了掌间,她伸出食指,在许杨玉琢的眼尾点了点。
“好了,这是第一个。”眼尾的触感一路滑下来,最后移到了她的脸颊上。
夕阳愈发浓稠,橘色底下透出黑来,初春的晚风吹得她背脊发凉。
许杨玉琢听到张昕说“你可以拿去做报告了”,但不甚分明,张昕的脸近在咫尺,脸上的触感再一次袭来。张昕在她的脸上写下了一个单词,许杨玉琢看着她,循着指尖划过脸颊带起的痒意分辨着。
——“Gift”
许杨玉琢把手从树上移开,伸开手臂在半空顿住,最后虚搭在张昕的背上:“那第二个呢?”
上楼的时候两个人走的楼梯,狭窄的空间里只亮着安全通道牌的绿色灯光。
许杨玉琢走得很慢,三楼爬出了三十楼的架势。张昕也不催她,跟在她后面慢腾腾的挪,一直到快进走廊时才一步跨到她面前。
她压低了声音,贴在许杨玉琢的耳边说:“许杨玉琢,你胆子挺大啊。”
许杨玉琢眨巴眨巴眼睛:“听不懂。”
张昕鼻子里哼出一声,抿着嘴笑起来,转过身背着手朝走廊尽头走。
许杨玉琢跨了两步追上她,也在她耳边轻声说:“回头真的带你出去。”
回到病房后张昕把外套脱下来还给许杨玉琢,两个人身上都蹭了枝叶泥土,张昕那头金发看起来尤为明显。
张昕拿上新衣服准备洗澡,走到浴室门前,扭头看向许杨玉琢:“要一起吗?”
许杨玉琢正在择头发里的叶子,闻言猛然抬头,张昕倚再门框上,眼睛弯成月牙看她。
花洒刚打开送出来的毫无疑问是凉水,许杨玉琢被冰得一激灵,很快热水接踵而至,把她裹起来。
张昕一颗一颗解开病号服的纽扣,背对着许杨玉琢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
“这是第二个。”
一只细手把金发从脊柱上那条中线分开拨到身前,许杨玉琢目光落在张昕的蝴蝶骨上,被热水烫得泛着粉红的皮肤上攀附着红色线条的“Phoenix”。
水汽弥漫,许杨玉琢的手掌覆在张昕的蝴蝶骨上,水流不断冲刷着肌肤,钻进手心和背脊的间隙,把两人分开。
张昕扭过头,找到许杨玉琢的唇,舌尖纠缠带出水声,被周遭更加喧哗的流水声覆盖。
许杨玉琢捏着张昕的肩头把张昕往浴室的墙上按,皮肤挨上冰凉的瓷砖激起一阵寒栗,很快被贴上来的滚烫身体安抚。张昕比许杨玉琢高些,但是现在的她曲着膝盖,贴的太近,睁开眼就跟许杨玉琢平视。
顶着皮肤凸出来的骨头像一把细窄的钢刀,刺穿周遭弥漫的水汽,张昕头脑发昏,贴着刀尖吻上去,从锁骨到肩头,再顺着紧绷的脖颈向上。嘴唇擦着沾水的肌肤慢条斯理的留下一连串细碎的吻,许杨玉琢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一只手向下游走,张开嘴,用牙齿衔住张昕慢吞吞的嘴唇。
水蒸气和缺氧带来加倍的窒息感,张昕很轻,许杨玉琢很轻易就把张昕架上了洗手台,一直到张昕无意识的哼出声才把发懵的大脑唤回神,两具滚烫的身体勉强分开。
张昕伸出手臂,勾着许杨玉琢的脖子把她拽回来又把上身低下来。
花洒还在徒劳的泵出水来,热水噼里啪啦的砸在地上,流下的水痕像滑腻的蛇在浴室游走,两个人把一场剧烈的大雨充作情//欲的底色。
许杨玉琢一手撑在台面上,一手托住张昕细得过分的腰,突出的骨头硌得她手心发痒,张昕凑上许杨玉琢耳边,用气音一本正经的夸奖她:“Eliwa小姐,伪造证明私自带重点观察对象出实验中心,你胆子真大啊。”
蒙了一层水雾的镜子反射着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镜像,许杨玉琢看着镜子,从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笑,抬起一条腿抵着池台稳定身型,按在台面上的手移开挪到张昕的大腿根,冰得身下人缩了一下。
“借用一下我老师的老师的印章而已,我是她们的学生,怎么能叫偷呢?”许杨玉琢一只手揽着她贴上自己,一手擦着滚烫的软//肉探进去,鼻尖讨好的去蹭张昕右鼻梁上的小痣,在喘//息和呻//吟中挤出一个调笑的语调:“那怎么办啊张昕,我可是为了要带你出去呀。”
张昕埋在她的肩头,笑声闷闷的。她的嗓子喘得有些哑,声音在许杨玉琢耳边低沉又轻飘飘的响起:“所以我告诉你了,许杨玉琢,你们都想知道的。”
“其实你们还是不太了解异能。”她抬起头,眯起眼睛,晕开几分媚态:“最了解的还是它的所有者。”
“异能可以类比于一种燃烧,燃料就是异能者本身。燃烧是有限的,就比如你能活六十年,就能燃烧六十年。”张昕顿了一下,隔着一层水雾的眼神涣散开,“但你可以把它攒起来压缩,在某一刻燃尽。”
x计划梦寐以求想看清的东西,像是床//戏时的调笑一样轻飘飘的被张昕说出来。
许杨玉琢堵上她的嘴,把这些会杀死她的东西一点一点吞下去。
不止异能可以类比燃烧,欲//望也可以。
在许杨玉琢故技重施,第二次跟张昕爬上实验中心后面那棵树时,她们交换了一个不参杂任何情欲和冲动的吻。
许杨玉琢觉得看张昕就像隔雾看花,越看不清就越想看清,即使心里警铃大作也还是忍不住想要再看一眼,然后总有一天会一脚踏空,带一点心甘情愿的掉进名为张昕的陷阱里。
张昕嘴唇沾上了许杨玉琢的口红,红彤彤的蹭花了一些,在路灯穿过枝叶投下的阴影间晕开。
风吹得蹑手蹑脚,周围太安静了,许杨玉琢闭上眼,觉得安静到可以造谣下一秒就要世界末日了,睁开眼看到张昕的脸。
是一张苍白的,病怏怏的脸。张昕就像是尝过一次的毒//品,拼命的吸引着她。
许杨玉琢叹了一口气,完成了张昕的最后一步:“你赢了,张昕。”
张昕并没有露出什么胜利者雀跃的神态,她垂着眼尾,侧身凑过来,主动去碰许杨玉琢的嘴唇。
舌尖卷了一点口红进来,口腔里充斥着脂粉的香味和苦涩,伴随着许杨玉琢那句“我爱你”一起被紧贴的唇瓣吞进腹里。
许杨玉琢说,我带你走吧。
公路上方悬挂着巨大的出城警示,天完全黑下来,抬头时可以隐约看到安全屏障外有交织的白。
那是冰川期之后经常下起的大雪,张昕一直看着上方,火车从警示牌底下穿过时打了一个响指,已经被她们远远甩在身后的小树林烧起一场没有源头的火,临走之前烧毁的摄像头会和许杨玉琢从张昕脖颈上摘下来的颈环锁一起,在热浪中皱缩成无法复原的一团。
“你为什么要带我出来?”张昕抿了一口许杨玉琢带给她的咖啡看向她,味道还不错。“嗯?Eliwa小姐,到底是什么让你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我放出来。”
“你猜呢?”
许杨玉琢完全没有马上要成为千古罪人的自觉,语气就像从背后捂住恋人的眼睛说“猜猜我是谁”那样轻松。
“让我猜猜。”张昕扯了扯堆在一起的裙摆——张昕身上穿着刚上火车时许杨玉琢给她的黑色长裙,她很久没穿过病号服之外的衣服,还有些不适应,“因为你同理心格外强,爱花爱草爱路边的小猫小狗,你觉得我实在太可怜了,你可怜我?”
许杨玉琢不看她,盯着窗外匆匆路过的稀稀疏疏的建筑:“那是别人会说的。”
“你不认同人类的做法,你高风亮节,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低道德底线。”
许杨玉琢笑了一下:“张昕,所有人都是要以自己的利益为先的,爱所有人的那是神。”
“那是为什么,你叛逆,你特立独行,你就爱与全人类背道而行,还是——”张昕撑着下巴,拖着长音,意味深长地看着许杨玉琢:“你爱我?”
许杨玉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终于转过头看向张昕:“但你不爱我。”
张昕的笑僵在脸上。
“你怕我,但又自己骗自己让你爱我。”
隔着紧闭的车窗也能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许杨玉琢很笃定的下定论:“张昕,你恨我。”
张昕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她盯着许杨玉琢,脸上第一次露出冰冷而茫然的表情。
“我是把你抓起来,关在监狱一样的研究所里,日复一日扎针放血,拼命要逼你交出异能,好把你敲骨吸髓变成人类文明的养分的那群人之一,我永远有一个施暴者的身份在前。”张昕捏着手里的咖啡杯,听许杨玉琢一字一顿地说:“我说过的,我兼任心理咨询师。”
反向形成,是心理学很入门的一节课。
她扮可怜,在大家都说过分怜悯异能者的新负责人面前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哄骗她,诱导她,走完前面九十九步,然后让许杨玉琢开口,让许杨玉琢说出她想要的。
张昕沉默地看着她的侧脸,久到空气几乎要凝固,她终于开口:“你想要什么?”
许杨玉琢干脆利落:“你的异能。”
张昕叹了一口气,破罐破摔一般舒展开身子,靠在靠背上:“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什么?”
“重生?涅槃?我也说不清楚,就像背上的那串英文,凤凰一样的东西。”
“和我想的差不多。”
“你大可以把我的异能上报,搞你们那个什么异能接种的研究去。"
许杨玉琢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张昕的眼眸。
四周一片漆黑,车厢上只有她们两个人在一刻不停的向外面去。
许杨玉琢问张昕:“你问什么一定要出去?”
“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出去?”
许杨玉琢回答的很快:“没有哪只鸟是心甘情愿被关在笼子里的。”
张昕笑了一下:“也没有哪只鸟是愿意死在笼子里的。”
她不是蝴蝶,自然不甘心去做那只笼中鸟。
最开始时许杨玉琢觉得张昕太轻飘飘的了,不论是欲擒故纵地诱导她还是向她展露异能都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只要许杨玉琢往人类阵营多偏移一点她就要满盘皆输,但张昕就随意地拿她自己做一场豪赌。太洒脱,像一团火,火焰没有重量,于是许杨玉琢引出她的情绪,不管是爱还是恨,都要很重很重,爱她入骨或者恨她入骨都可以,把她这一场只是路过的烟雨凝成一枚坚冰,扎扎实实地钉下去,不要和雾一样被那个可恶的愚蠢红色恒星带走。
许杨玉琢看着张昕舒展开的眉眼:“我最开始是想要把你留下来的。”
张昕说对了一部分,许杨玉琢叛逆,她就爱跟全人类背道而驰。
也不是全人类,她想,自由是人类永恒的追求,但社会化是和人的本性相悖的,人一定要舍弃掉一部分自由才能在社会里得到庇护,有的人就不那么爱自由了,也就不那么痛苦。但许杨玉琢不行,她和张昕的内核应该是相同的,只不过二十多年顺风顺水的社会生活给许杨玉琢套上了一层很舒适的壳,棉花一样的柔软触感把各种尖锐的欲望包裹起来了,让她在壳里一日一日逗留下去,而张昕把壳子打破了。
如何留住一只蝴蝶?
不能种花,蝴蝶为花而来,而不是为花农而来。
你留不住蝴蝶。
“你知道这是徒劳的。”张昕闭上眼,“往我一片虚无的人生上打几个补丁,只能显得它真的什么都没有。”
许杨玉琢突然喊她:“张昕。”
“嗯?”
“我爱你。”
张昕睁开眼睛,还是看着上方:“我知道。”
“你爱我吗?”
张昕挑挑眉:“你自己说的,我恨你。”
许杨玉琢不依不饶,盯着张昕追问:“你爱我吗?”
张昕不说话,重新闭上眼睛假寐。
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但太轻而易举,要在对立里产生爱,要爱上不能爱的人,单单是爱太容易消散了,爱无凭无据,要参杂着恨才会像有源之水,要混和着算计恐惧愤怒和刻骨的恨,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但爱要面目全非才好看。
离安全屏障的边缘越来越近,火车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在离屏障还有一段距离时,张昕突然吻住许杨玉琢,湿热的软舌钻入口腔,甘甜中还带着一股血腥味。张昕起身与她分开,伸出食指轻轻擦掉了许杨玉琢嘴角溢出的血渍。
张昕抚着她的脸颊,冲她笑:“没事,不会痛的。”
她的眼睛格外明亮,火车撞上屏障的那一瞬间,许杨玉琢听到张昕说“我爱你”,火车在张昕身后炸出一团焰火,像展开得巨大的赤色羽翼。
许杨玉琢在冲天的火光里抱住张昕。
许杨玉琢明白,她在燃烧,这是不能阻止的,所以她把异能分给她一半,她不是编号xy-09的观察对象,也不是蝴蝶,她是张昕,是凤凰,即使在冰川期也能烈火焚冰山,欲她涅槃。
与这个星球同寿的一层层坚冰燃烧起来,她们被极寒和烈火舔舐,许杨玉琢却感受不到刺痛,张昕紧紧抱着她,把自己一剖为二,永生没有意义,于是将千万年换成一场浴火重生。
End.
烈火焚山 @zhumian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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