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荡无赖

表

伊东甲子太郎对斋藤一这个人，曾有过三次改观。

1

伊东第一次和斋藤的见面，是在人头攒动的屯所里，近藤要正式地把他向所有队员们介绍，近藤说了几句场面话，要把话头递给伊东，却听得坐在一边的土方先出了声，“那边的，把你们队长叫醒。”他没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的视线却似乎都有了共同的去处，伊东便也随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佝偻坐在那里的黑衣男人低着头，脑袋却一啄一啄的，看得出来是完全睡着了。

土方说的是‘队长’，伊东眯眯眼睛，心里在思索男人是和他早就知道的哪个名字对得上号，一向性格直率的藤堂已经出口喊了对方的名字，“喂！斋藤。”

伊东迅速地反应过来那睡着的人恐怕就是副长助勤之一的斋藤一，职位和藤堂相当，年纪也和藤堂差不多，却被藤堂直呼姓名，语气中还带着明显听得出来的不悦。藤堂一向敬爱自己，恐怕是在替自己不被对方尊重感到愤怒，伊东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另一边先声夺人的土方则凑了过来，“伊东先生，抱歉了，那家伙就是这么不着调的人。”

伊东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凑过来嘴里道着歉，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他的土方没有移开视线，像是观察，又像是审视一样注视了片刻，土方嘴角也勾起个笑容，“看来伊东先生很有君子风范。”

那一边睡着的男人终于被队员们叫醒了，隔着人群睡眼惺忪，脸上还带着明显的醉酒未醒的样子朝着伊东看过来，伊东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失望和讥讽，这种模样的男人，竟也是新选组内令人闻风丧胆的刽子手之一么，这么看来，无能的究竟是组织的管理方，还是重用这种不知礼数的无赖汉的用人方呢？

他眼睛低下来，复回到被土方打断之前的话题。

因而他并未看见，他移开视线的瞬间，斋藤本来还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电光火石间与土方的视线交汇在了一起。

散会之后，伊东和藤堂走在一起，藤堂揉揉脑袋，他额头上的伤疤其实还是明显的，特意留长了头发也没有办法遮掩，伊东知道恐怕藤堂并不是羞于这伤疤示人，只是相比展露刀疤显出的蛮勇，似乎他本人更在意其他的什么东西。

伊东想到什么，身边又尽是自己的亲信，便直言说了自己刚才的想法，“我听说斋藤一也是颇有点本事被近藤先生器重的，怎么会是这么失礼的样子？”

话虽这么说，其实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心中便多多少少有了点答案，近藤器重斋藤这样的无礼莽夫，和对自己的才学大为赞赏并不冲突，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可以推测得出来的必然，不如说恐怕正是因为这种原因，近藤才更对自己青眼有加。

藤堂看一眼伊东，轻轻摇摇头，“并非如此，伊东老师。”

伊东视线便落在他仍有些年轻甚至稚嫩的脸庞上，“我有的时候真的猜不到那家伙在想什么，他好像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不如说……”藤堂的眼神有些黯淡，“在这里，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大有人在。”

伊东沉默了一下，伸手拍了拍藤堂的肩膀。

那之后没多久就以欢迎伊东入队的由头，众多的干部们前往岛原要一醉方休。伊东在酒宴上推杯换盏，他虽自诩风雅，但实际上却酒量不错，至少比几杯酒下肚就明显脸红起来的土方要好得多，土方似乎也因这有些露怯，或者只是单纯的人群嘈杂，他有些脚步不稳地站起来，轻声说了句去透透气散散酒，听到这话的近藤大笑起来，连连拍着土方的背，叫起显得熟稔的称呼来，“阿岁，还是老样子啊！”

土方往门边走去，那背影很快便淹没在因着醉酒大声喧闹的人群里。

伊东握着手中的酒杯，接下近藤的敬酒，视线从土方消失的背影移回到眼前来，笑着一饮而尽。

土方直到酒宴将尽才迟迟回座，近藤已经醉了，伊东却还有五分的清醒，土方落座时身上有着点淡淡的脂粉香气，伊东看看对方似乎特意整理过的衣襟，手指点点自己左侧的脖颈，在土方同样位置的皮肤上，落着枚梅花大小，仔细看就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痕迹，这记号想来也刻意，是土方自己难以察觉旁人却一看便知的旖旎暗示。

“看来这位小姐，是不希望被土方先生转身就忘掉啊。”伊东冲着土方抬起一杯酒笑起来，听到他的话的土方愣了愣以后，接下了伊东的敬酒，“是个难缠的人呢。”土方想到什么，轻轻地回答道。

“能让副长这么挂心，看来是心心相印了。”伊东有些揶揄意味地说道。

似乎是觉得这话有意思，土方苦笑起来看了一眼伊东，却没再说什么。

酒宴终了，夜色甚好，色香酒气似乎无形的肢体攀缠着恋恋不舍的众人，有人就此留宿，但也不乏要回到屯所的人，伊东走在土方的后面，大多干部们都在屯所外申请了自己的休息所，伊东初来乍到并未准备，至于土方，似乎是更习惯住在屯所中，他并未与伊东谈及太多的私事，是对伊东仍有所戒备，还是生来就是谨慎克制的脾性，伊东看看走在自己身前的土方的背影，眯了眯眼睛，恐怕二者皆是吧。

行至大门前却在同行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了队士们的交谈，似乎是在疑惑某位队长的去向，“真奇怪，明明开宴之前还看到人的。”“干脆别管了吧，反正明天肯定就能看到了。”“不，因为要统计人数，至少要报备一下外宿……”

走在伊东前面的土方突然转过头来，“那家伙的话，早就已经在某个房间里烂醉如泥了，之前已经和我说过。”

队士们对土方突然插进来的谈话感到吃惊，却又很快应承下来，“是，土方副长这么说的话，那我们明天早上再来寻斋藤队长。”

之前听过一次的名字从耳边划过，伊东的酒并未全醒，一时间似乎也忘了清醒时从土方那里明显感觉到的疏离和观察感，兴致勃勃地开了口，“斋藤队长，真是奇妙的人啊。”

听到这话的土方平静地转过头来看向伊东，“怎么说？”

“我听说斋藤队长剑术了得，现在看来，我对他似乎有了改观。”

土方侧过头来，“愿闻其详。”

伊东也看着土方，“虽然对方表现得实在说不上礼数周全，但您似乎并未因此生气，我想，土方副长您似乎很中意斋藤队长，想必他肯定有过人之处吧。”

他说一句含半句，这确实是他的肺腑之言，比起斋藤本身，土方中意斋藤的理由更让他感到好奇，这样一个似乎不会花费任何多余精力的精明男人，愿意给那个随意到近乎无礼的男人纵容的空间，必然是有什么缘由。尽管相处时间并不长，但伊东已经笃定土方是有些神经质了的物尽其用者。

斋藤一，是一把好刀，还是说，是条好狗呢。

伊东的眼神低了低，伸手扶了一把走着夜路有些踉跄的土方，“副长，当心脚下。”

土方看一眼伊东，片刻后，伊东听到对方有些低的声音，“不过就是个无赖罢了。”

伊东笑起来。

2.

伊东坐在岛原的房间里，面前是痛饮的永仓新八，对方因着之前御崩御似乎急切需要一个发泄口，面对伊东酒宴的邀约甚至没有半分迟疑就应下了，伊东看着永仓，不由想起从藤堂那里听来的永仓因着建白书一事被近藤记了笔帐的事，近藤虽然说不再计较，但实际上这事之后组里的成员在提到永仓时总是有些局促，职位自然是不变的，改变的是某种不可言的氛围，但即使如此，永仓却似乎仍然一如既往，泰然处之的态度在微妙氛围的环境中格格不入，但想来这似乎正是永仓新八这个男人的过人之处。

他的视线落在坐在永仓旁边的斋藤身上，对方还是老样子，根本没给伊东或者永仓眼神，似乎已经兀自沉醉了起来。

永仓是个直率豪爽的男人，伊东辅一入队打上第一眼照面就清楚了这件事，看着五大三粗的男人实际上重礼节讲义气，不如说是很标准的武家子弟，加上身手了得，又因着和近藤过去的芥蒂位置微妙，当伊东开始考虑拉拢的人选的时候几乎是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就想到了永仓。

在这次邀约之前，伊东实际上私下和永仓谈过几次，永仓是聪明人，伊东并未点破本意的时候永仓似乎已经猜到了一些，只是伊东不明码标价地讲清楚，永仓似乎也不会有个准确的答复，但出乎伊东意料的，永仓还给伊东提供了另一个考虑的对象，“如果说是想要‘打好关系’的话，或许斋藤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斋藤？”伊东有些意外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他虽确实考虑过斋藤，但优先顺序和自己估算的可能性也在很后面了。

“那家伙看着是那个样子，实际上很好说话的。”永仓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我向会津大人们写那份文书的时候，去找了那家伙，说了来龙去脉以后没想到他很痛快就答应了，我觉得那人也是你跟他讲道理会听的类型。”

……讲道理？

听到这话的伊东自己也有点不确定，与其说相信斋藤是能被什么大道理感悟的心有灵犀者，不如说他更像是会为了一顿酒宴奖赏就杀人灭口的类型，至少在伊东进入新选组以后得出的，确实是这样的结论。斋藤简直无心任何时代大潮风吹草动，甚至对新选组内部的暗流涌动也毫无兴趣，能让那个男人提起兴趣的好像就只有眼前的享乐，宛如只活在今天，只活在这一瞬间。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这样的斋藤却似乎颇受近藤土方的器重，或者更多一点是土方的，倒也不是什么委以重任的主心骨，却是有些事情非他不可的便利性。这样似乎被土方放在重要位置的斋藤，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伊东的优先考虑对象，至少在永仓和他提起这件事之前。

伊东显得有些错愕，不免追问起来，“我和斋藤君并无多少来往，听你这么说似乎和他关系不错？”

听到伊东这么问话的永仓顿了顿，摇了摇头，“我和他关系并没有多好，不如说我还不知道谁和那家伙关系不错过，要是工作能算是关系好的话，或许和他关系最好的该是近藤或者土方先生吧。”永仓说到这里，有些大咧咧地笑起来。

伊东却留了个心眼，面带笑容起来，“能得到永仓你的认可，想必斋藤君也是值得结交的对象，下次我邀约大家共饮一番。”

这便是伊东这次酒局同样邀请了斋藤的理由，而出乎他的意料，却果然如永仓所说，斋藤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伊东啜饮一口酒，注意到酒席另一边传来的笔直视线，他笑起来，“斋藤君，有什么问题吗？”

斋藤并未因自己的视线被察觉而移开，他直直地看着伊东，伊东知道他其实和藤堂同岁，但似乎因着天生的性格加上干的又一直是见不得光的活，他整个人显得年纪要更长一点，或者说，那种危险感要更重一点。

斋藤看着伊东，“话说开怎么样，我是个粗人，伊东老师。”

伊东笑起来，“只是想在这种时候和大家聚一聚罢了，斋藤君不也是，想必应该很久没有一醉方休了吧。”他继续说着话，“如今世道风云突变，波谲云诡，我等新选组不也是牵扯其中么，只希望珍惜眼前每一刻就是了。”

他话说得漂亮，实际上却是瞄准了永仓和斋藤性格说出的话，听了这话的永仓沉默了一下，竟苦笑起来，端起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而斋藤似乎对伊东的回答并不满意，甚至追问起来，“伊东老师这样的聪明人，恐怕已经想好了全身而退的办法吧。”

伊东笑起来，“确实如此，只是恐怕现在并不是聊这么严肃话题的时候，下次我授课时也欢迎斋藤君你来旁听。”

听到这话的斋藤摆摆手，“饶了我吧。”

他伸手去勾永仓的脖子，还和永仓碰了杯，“永仓，多亏你才能喝到好酒，来。”永仓同样和他碰了杯，嘴里已经有了醉话，“斋藤，真难得啊。”而听到永仓说的话的斋藤不知是否也已经醉了，他大笑起来，或许也并非大笑，只是比之以往要更为放肆，“是啊，永仓，真难得啊。”

那场酒宴一直持续了几天，屯所有人来了第三遍的时候，伊东才笑起来，“看来是时候该回去了。”

醉倒的永仓半梦半醒，同样倚靠在他身边的斋藤却摇摇晃晃站起来，他整整衣襟，“伊东老师，这下回去估计是要出事了。”

伊东却轻笑起来，“在这种时代，知道自己的死期不也是一种安心吗，斋藤君。”

听到这话的斋藤也跟着笑起来，“伊东老师似乎比我想的要更懂我一点啊。”

伊东脸上的笑意不减，他朝着斋藤走近了一步，“我还是不及副长，斋藤君若是名家刀剑的话，副长便是刀剑的鉴赏师吧。”

站在他身边的斋藤大笑起来，“这可真是抬举我了，先不提我这种锈铁，对刀剑来说，恐怕被谁拿着它都无所谓吧。”

“反正会使用刀剑的人，只会有一个目的不是吗？”

听到这话的伊东愣了愣，笑起来，“斋藤君，看来我之前确实是对你有误解。”

现在想想，伊东觉得土方或许也早就知晓了斋藤这种人的本质，环境一换，斋藤毫无疑问就会成为那些让新选组东奔西走的人斩，付诸现实的暴力是所有解决问题的手段中最低劣却最有效率的一种，对新选组来说更是如此。因而斋藤的存在对于土方来说或许才会变得这么特殊，只要斋藤能继续为他所用，其他什么都无所谓才是。

而对斋藤这种人来说，站队、流派之类的恐怕也都是无所谓，直白点说的话，给谁当狗恐怕都是一样的。

“果然就是个无赖罢了。”

3.

藤堂没有想到最后跟着他们共同离开的人会是斋藤。

他和永仓关系一向很好，也清楚永仓在队内位置的微妙，在他们那次酒宴回到屯所之后，大怒的近藤差点下出切腹的处分，而在这种背景下，藤堂实在没有想到永仓做的选择是继续留在新选组，而另一个让藤堂吃惊的，则是那个斋藤竟毫不犹豫面不改色地说出了要和伊东共进退的豪言壮语。

比起被伊东称赞的斋藤的决意和剑术，藤堂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他侧过脸去看对方，斋藤却似乎兴致高涨，甚至难得主动地和藤堂搭着话，“藤堂，出门时你看到近藤先生的脸了吗，那眉毛皱得，想必是相当不愉快了吧。”他语调轻松，甚至有些调笑的味道，藤堂转过头，心说难道斋藤对近藤同样心生不满的风闻是真的，对这个之前从未对伊东一派有过什么亲近举动的男人来说，莫非追随伊东离开是他借此脱离近藤管制的一个阶梯吗。

萌生出的这想法却令藤堂觉得有些烦躁，是替被当做工具的伊东不平，或者只是为了抚平心里这种不安，他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你会愿意追随伊东老师？”

听到这话的斋藤歪了歪头，“怎么，这种话你之前还没听够吗？”

这种话，指的是在伊东提出分队的请求时在近藤和土方面前站出来的斋藤，难得看到对方神色认真地自述对伊东报国之志的钦佩，即使要身离新选组也希望能够随同伊东左右，别说是近藤或者土方，就算是一般的队士听到那肆意随性的斋藤队长说出这种话估计都会笑起来，但当事人的伊东却似乎满意非常，实在说不上寻常了。

似乎是意识到藤堂的微妙情绪，走在前面的伊东转过头来看向二人，嘴角带着点寻常的礼貌笑意，藤堂想了想，快步走了过去。

“伊东老师，”藤堂跟上伊东，说起话来，“伊东老师您信任斋藤吗？”

虽然志向不同，但藤堂对近藤土方并无怨恨之心，只是当有朝一日自己要站在杀伐果断的新选组的对面的时候，难免不会从对手的角度来谨慎考量，而他考量的结果，则是身后那个似乎根本毫无大志的男人并不难猜测的来意和目的。

听到藤堂话的伊东脸上的笑意消去了几分，“藤堂你是如何觉得的呢？”

“我……说实话，我很难不把斋藤的同行和近藤先生，或者是土方先生的授意联系起来。”藤堂低声地回答道。

伊东看向藤堂，“你担心的事，我知道的。”

“既然如此……”

伊东笑起来，“藤堂，今后需要我们的地方还有很多，每个人自然有他的用武之地，只能作为杀人的刀的话，让我物尽其用就好，而且这把刀的器量，我已经清楚了。”

伊东结束了谈话，留下听到这话后若有所思的藤堂大步而去。

藤堂远远看着伊东的背影，他并非因伊东的将计就计而对对方的聪慧感到敬佩，却是只产生一种更为古怪和诡异的感觉，他想起尚在新选组时会交待给男人的任务，近藤勤于政事官场，多数时候会是土方做那个下达命令的人，新选组一度壮大，但唯有斋藤是那个不问对错不管缘由的执行者。他并不在意这些事，仿佛需要用什么东西去供奉的荒诞神明、甚至是鬼怪的媒介，那些放任他杀戮而成就的鲜血是这尊鬼怪带给他们的降礼，而他则跟人世索取心仪的活祭。

藤堂并不知道土方允诺给斋藤的东西是什么，但至少现在，似乎伊东想要成为那个供奉的主体。

面对着似乎一切尽在掌握的伊东，藤堂生出一种莫名的焦虑和恐慌出来。

初到月真院以后，藤堂意外看到斋藤正在给同队的队士们讲述刀剑保养的窍门，很多人选择即使在夜晚睡觉时都要将刀剑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与其说是一种恐惧，或者说是一种众人的心照不宣更多一些。

即使打交道的机会变多，藤堂也不觉得自己和斋藤变得熟络，对方那面皮底下到底是真的空无一物，还是说是刻意地显得纯良他并不关心，他觉得或许仅从获利与否的角度来分析一切会轻松很多，譬如以往的土方，譬如现在的伊东。

但这样的人，现在却出现在勤劳维持刀剑的人群里，难道是说这人也会因为担心不知何时将至的报复而恐惧吗？

藤堂有些好奇心起，最后在众人散去独留斋藤一个人还坐在原地的时候走了过去，“是平助啊。”斋藤头也没抬，但似乎已经了然来人是谁。

“你这种人也会害怕吗？”藤堂并不打算和他说很多，不如说即使说再多的话藤堂也不觉得自己和他有相互理解的可能。

“为什么不会？”斋藤抬起头来看他，脸上神色平静，似乎单纯地为藤堂的问话感到吃惊。

“我以为你是不会在乎这种事的人，毕竟比起我们，突然选择这一边的你似乎更要轻松一些吧，即使我们真的要被清算，你大可以说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藤堂在他的身边坐下来，这么说道。

“……嗯，不失于一个好主意，不过你也清楚，新选组和御陵卫士早就约定队士不再往来交替，斋藤一这个存在，是绝无可能再回去啦。”斋藤笑起来，视线落在手中的刀剑上，“我确实会恐惧，也一直都在恐惧，不过……或许有其他东西比恐惧更重要吧。”

藤堂觉得他的话不知所云，摇摇头准备转身离开，却突然被他拉住了衣服。

等到他转过头去，却看到对方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借我点钱呗，我在岛原的那个相好，最近该去捧场了。”片刻之前弥绕的落寞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藤堂更为习惯了的，那副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只愿沉迷享乐的脸庞。

藤堂甩开了他，“去找伊东老师吧。”

伊东见过斋藤在岛原的那个相好，御陵卫士成立以后伊东虽然变得繁忙起来，但并不乏因为要人邀请而去到鱼龙混杂的岛原的情况，这个时候往往担任警备的会是斋藤，但也不仅仅是斋藤。

斋藤中意的那位是小有名气的太夫，却是伊东并不太喜欢的长相，女人不笑的时候眯起来的眼睛，总令伊东觉得在被对方打量和观察着，但斋藤似乎乐在其中，常常是酒宴过半就提前和女人去了别的房间，等到快结束时才看到对方松松垮垮归来的身影。

伊东曾经在斋藤离席之后借口去寻过斋藤，太夫的房间并不难找到，门扉并未关紧，伊东还没走近就听到了斋藤明显带着醉意的声音，似乎是试探，又带着点寻常的漫不经心，“我若说是要带着你私奔，或者说难听点，我要和你殉情呢？”

伊东没有听到太夫的回答，窗外那个时候下起了雨，雨声让屋子内的声音更加模糊，或许女人回答了，或许没有，片刻后伊东只听见斋藤的笑声，“你果然当我是玩笑吗。”

伊东停顿了一下，若是平时，他恐怕就会转身离开，他还没有到去打搅他人浓情蜜意的不知风雅，但那天稍有些特殊，也正是他亲自去寻斋藤的借口——听闻那天新选组的部分干部同样在岛原设宴，避其锋芒的伊东决定先行离开，自然也不会放任斋藤有同其接触的机会。

他还是敲了门，“斋藤君，你在里面吧？”

没过多久门被拉开了，斋藤有些迟疑地看着伊东，“什么事？”

“有些急事，看来要回去了。”伊东眯着眼睛，视线穿过了斋藤的身影看向屋内，屋内并未点灯，只看见窗边散发的背影，斋藤左移一步挡住了伊东的视线，“伊东先生，那便动身吧。”

伊东笑起来，斋藤则头也不回地拉上了门，视线也没有半分的停留，仿佛片刻之前说出夜奔邀请的并不是他一样。

回程的路上，伊东若有所思地看向斋藤，“若是真的喜欢，帮那位赎身如何？”

听到伊东这话的斋藤却笑起来，“那可是我支付不起的价格。”

“需要的话我可以想想办法。”

斋藤却摇摇头，“说不定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伊东的视线落在斋藤身上，顿了顿之后笑起来，他指指自己左侧的脖颈，斋藤很快注意到了，视线却落回自己身上，仿佛已经看见了一样，伸手捂在那梅花般的红痕上。

伊东笑起来，“恐怕并非如此。”

说出这话时，他突然觉得这一幕的似曾相识，但已经不记得来源。

伊东却突然觉得有些好笑，看来那个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无赖，却似乎有着不可割舍的软肋。他又觉得有些有趣，抬眼去打量对方，终于反应过来——

那正是对方身上似乎一直被忽视了的属于‘人’的软弱。

*

♪“我甘做马前之卒，自走泥泽

我甘做亡命之徒，不知死活

世人要求我

唯你真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