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話

「安東尼歐!你這些日子到哪去啦?」


本來還在跟我討論著在野黨的惡劣處境的品牌行銷主管,在看到那白襯衫黑背心、高大俊美的身影時,不顧我們對話進行到一半,立刻把我拋下,手持著喝到一半的香檳迎上前去。但她的高聲呼喊,和其他簇擁著安東尼歐的女性品牌管理階層嘴巴一張一合所吐出來的東西一樣,都被震耳欲聾的電音背景音樂給掩蓋了。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在酒吧正中央臨時搭建的圓形舞台裡,留著俏麗短髮的女性DJ單手將巨大的耳機壓在左耳上,另一隻手專注而快速地在蘋果筆記型電腦、黑膠唱盤、混音控制器之間跳躍著。圍繞其周圍的是一群忘神熱舞著的年輕人,青春的身軀在閃爍不定的彩色燈光照射下扭動著,讓我想起大學時代在顯微鏡下看到的染了色的有機活體。


被歐巴桑們環繞著的安東尼歐遠遠地注意到了我,原本就很陽光的笑容咧得更開了,用力做出唇形給我看:「我馬上過來!」三個音節的版本,顯然是義大利語。


我舉起杯子致意,搖搖手告訴他慢慢來,然後轉身將已經乾涸的杯子放在吧檯上。吧檯領班原本站在吧檯尾端,緊盯著兩個年輕酒保忙碌應付著絡繹不絕的賓客,看到我的杯子一落到桌面,立刻趨前過來將杯子收走:「接下來要喝什麼呢,尚盧?」


「稍等一下好了,我去透透氣。」


我信步走到沙灘上,原本震耳欲聾的背景音樂,像是脫離了結界般地,不合乎物理特性地聲量銳減。我走向緩緩起伏拍打著沙灘的海浪,直到最具侵略性的一波浪緣碰觸到我的菲拉格慕皮鞋鞋尖為止。迎著徐徐吹來的海風,我用雙掌圍住了打火機,點燃嘴中的香菸。


十多米外的沙灘上,一對剪影牽著手,來回跳耀著閃躲著浪花,不時發出喜悅的尖叫聲。背光的黑色軀體輪廓,毫無顧忌地散發著青春的費洛蒙,身形略高略寬的剪影突然低身貼近較為嬌小的剪影,一使力將小剪影放到了右肩上抬了起來,不顧小剪影拍打著自己的背部,進一步走進了海中,然後將後者丟入海裡。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我情不自禁地朝他們的方向舉了步,就在猶豫不決間,小剪影從海水中站了起來,掙扎地撲向了站著的大剪影,將其撲倒在同樣漆黑的海水中,兩者扭曲著糾纏著,在來回撲打的海浪中斷斷續續地搏鬥著,最後兩者都筋疲力竭似地,半走半爬地回到了乾燥的沙灘區域,並肩躺了下來。


「要嗎?」


把我從觀者心態抽離出來的是安東尼歐,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我身邊,遞到我眼前的手捲菸的煙頭火光黯淡,空氣中的海水鹹味裡混進了一股淡淡的藥草味道。


「先不要吧,我還有幾個客戶要招待,她們醉倒前我得維持清醒。」


「不愧是尚盧。」安東尼歐比我還高半個頭,英語帶著濃濃的義大利腔。他將手捲菸放回嘴中,緩緩但用力地吸了一口,但並沒有把煙霧吐出來,隨著他胸膛的起伏,我彷彿可以看到那誘人的迷霧穿過他的氣管進到了肺葉,分散再分散,滲入最細微的微血管裡,然後被血液帶走,遊走到全身每一個末梢。他那半張的眼角濕潤了起來,宛若希臘雕刻般的側臉在人造光和月光的混雜照射下,呈現一種希區考克的色澤。


我吸了一口自己手上那普通至極的香煙,徐徐吐出,朝剪影情侶的方向看去,只見兩個剪影已經緩緩地糾纏結合為一,像是擱淺的海獅一般地,在沙灘上蠕動著。


「這次還住皮耶爾那邊?」


安東尼歐搖了搖頭,舉起了左手拿著的玻璃杯啜了一口,然後把酒杯遞給我。杯子才剛湊近臉,刺鼻的藥草香味就穿透空氣中的海水味迎面撲來,我也啜了一口,那熟悉的濃烈瞬間侵入腦幹,黑暗中杯內的液體透著綠色的光芒,招喚著記憶中那無數在懸崖上面著大海,閉著眼睛傾聽的時刻。


「我要結婚了。」


「哦?」雖然是每年只見這麼一兩週的朋友,但突然聽到這個消息我還是有點意外。


「我爸要我回去接家族的品牌,因為大哥看起來是會留在北京不回來了。」


「未婚妻?」


「佛羅倫斯出身的,我們兩家交往很久了,小時候假期常在麗渡碰到,但她中學就到英國上寄宿學校了,之後就一直沒見過面,我跟她姐還比較熟一點。」那讓全世界所有男人都嫉妒的臉龐邊說著邊眨了眨眼。


「皮耶爾呢?他知道了嗎?」


「嗯⋯⋯」他咂了咂舌,吸了一口手捲菸,這回將煙霧給吐了出來,又啜了一口苦艾酒,然後平穩地問道:「你秋天檔期很滿嗎?我想請你來參加婚禮,在科摩湖,順便想請你幫我們拍幾張照。」


「一定,日期決定了就跟我講,我把時間排出來。」我回想起那個海灘上的清晨,安東尼歐扯住皮耶爾的襯衫領袖時,我及時拉住了他那如阿爾卑斯山健美的二頭肌的事情,在過去這五分鐘裡,那段其實沒幾年之前的往事迅速褪色,變成菲林底片特有的顏色。


「尚盧,你在我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啊?讓我想想,那時候跟著師傅東奔西跑,睡眠常常不足,身上瀰漫著一股藥水的臭味,很窮,西裝只有一套,我記得當時兩個女友後來結婚時,我都是穿那套西裝出席的。」


「哈哈哈哈,你現在也沒啥長進啊,每次看到你都是過時的老龐克打扮。」


「哈哈,的確是,我前妻當年很不喜歡帶我去出席她們公司的晚宴,除了我不像她同事都是巴黎高等商業學校畢業的以外,大概就是因為我西裝老是那一百零一套吧!我們離婚時,幫我們仲裁的菜鳥法官才二字頭,鬍鬚都沒長齊,問到我們訴請離婚的理由時,我大笑著說都是西裝的錯!」


「哈哈哈,真的很像你的作風呢。」安東尼歐又啜了一口苦艾酒,半認真地問道:「作為婚姻的過來人,給點建議?」


「我?你認真的?」


「我是認真的啊,怎樣才能維持長久美滿的婚姻之類的。」


「那很簡單,所有我做過的事情,你都不要做,應該就有很大的機會維持長久而美滿的婚姻囉!」


「那我還真得感謝老天爺你啥都做過,就是沒跟男人做過哩!」安東尼歐反射性地說道,然後立刻意識到什麼似的,先是沈默了下來,繼而垮下了臉。


我將香煙丟在沙灘上,用菲拉格慕皮鞋的鞋尖捻熄,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


安東尼歐彎腰將手中剩餘不多的捲菸在沙堆中捻熄,然後打開紙捲迎向海風,細小的黑色葉影被吹得四散,他將紙捲揉成一團,用手指彈入了海中,跟著我一起往包利的方向走去。


短髮女DJ放的音樂風格變了,節奏稍微放緩,混了一點浩室的感覺。上了年紀的品牌女主管們顯然很中意新的曲風,手搭在兩位應該是約聘男模的肩膀上,盡情地扭動著她們那有點贅頹的腰線。人緣極佳的安東尼歐馬上又被男男女女團團圍住,我自己走回了吧台,跟吧檯領班要了杯伏特加。


「尚盧,還好嗎?」


轉身一看,是我那辦事牢靠的攝影助理。小子西裝筆挺,一手牽著鼻梁高挺的年輕女孩。


「這是我女友露薏絲,現在正在品牌那邊實習。」


「我不知道實習生也可以來坎城?」我跟她碰了碰臉頰,邊問道。


「噢不,我是請了假自己來的,有事先跟我的主管打過招呼了,她這次沒來就是了。」女孩以標準巴黎口音的法語笑著說道,左手緊緊扣著男友的右手。


「妳也是巴黎高等商業學校的嗎?」


女孩笑著點了點頭,我看著小倆口的親密互動,不禁想起了當年和前妻交往時,朋友幫我們側拍的一張照片。照片裡她坐在我左邊,雙手握著我放在膝上的左手,轉頭將嘴唇嘟在我的耳邊,貼近仔細看的話會看到一小截舌尖伸出來,但有沒有碰觸到我的耳朵,從照片上是看不出來的。


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耳朵上的微濕觸感。這是前妻的小癖好,我原本有點排斥,但她也接受了我其他的癖好,我也就隨她去了。離婚調解時,我才知道,她這個癖好是在遇到我後才出現的,和我那些一再與不同女性重複的癖好是不同的。現在回想起來,為什麼會在我倆跟年輕法官的對話中,提到這件事情,我已經記不清了,唯一記得的是她陳述這個事實時,緊咬著嘴唇的模樣。


愛莉兒的媽媽就完全不同了,噢,那些我們細細地舔遍對方軀體每一寸肌膚的夜晚和早晨⋯⋯


「明天回巴黎之後又會有好幾天得熬夜工作,你們好好享受今晚吧,我去跟幾個朋友打個招呼。」我向小倆口舉了舉杯,穿過人群向剛剛發現的標的前進。


「江盧!還好嗎?」以有點沒品味的高八度聲音用英語跟我打招呼,照慣例把「尚」唸成「江」的,是最近有點從一線的工作消失的、那位來自成都的模特兒。


「雯,還好嗎?」我跟她左右左地親了三次臉頰,然後轉身和站在她身旁、穿著高級訂製西裝但比她矮半個頭的男性握了握手,彼此快速地自我介紹了一下,得知對方是以色列的創業家,公司三年前剛被美國一家連我都聽過名字的科技巨頭收購。


林雯穿著訂製的改良式旗袍,這讓我有點訝異,因為過往她是很排斥穿任何中國風服飾的。儘管不少本國時裝品牌捧著大筆鈔票,她仍然讓經紀人全部回絕,只接法國和義大利品牌的案子。話雖如此,我跟她也兩三年沒見面了,只透過她在社群網路上公眾帳號的更新,或多或少知道她這幾年事業重心從時裝秀移往了珠寶設計,好像也在上海辦了一兩次珠寶個展之類的。


「雯跟我說過不少你的事情,我想有機會,你知道的,我們兩個男人應該好好喝杯酒。」頭髮復古地用髮油梳得服服貼貼的拉米——這是他的名字——眨了一下右眼跟我說道,他的英語有著以色列人獨特的豪爽感和隨便感。


「你這次是從台拉維夫過來的嗎?」


「噢,不不。我半年前就搬到新加坡了,我們現在住在一起。是不是啊?親愛的?」邊說著他左手邊攬上了林雯的纖腰,微微但是明顯地把她拉靠近了自己一點。我不由自主地看著那我曾經非常熟悉的腰線在擠壓下略為變形,和拉米那略為肥胖的手腕上顯眼的沛納海腕錶形成很無機的對比。


「一半一半啦,我現在大概一半時間在新加坡,一半時間在上海——對了,江盧,你知道我在外灘開了店了嗎?下次來上海拍時裝週時一定要順道過來看看噢!」林雯壓抑不住的不只是嘴角的笑容,還有無名指上那枚其實根本藏不住的鑽戒,點綴在她宛如修女般交叉在胸前的左手上。


「恭喜你們啦,婚期是什麼時候啊?」我很識相地把她餵過來的球給擊了回去。


「你注意到啦?我們還在討論啦,因為還牽涉到雯改信猶太教的流程。」


「不是說好暫時不談這個嗎?你怎麼又提起來?」林雯聞言垮臉,雖然還是讓拉米摟著自己的腰,但顯然觸及什麼敏感神經似的,稍稍拉開了一點距離。


「好好好,寶貝,不提不提⋯⋯」顯然知道自己酒後失言,拉米那肥胖的手指鬆開了林雯的腰,雙手放在胸前地安撫著眼前這個穿著旗袍、基本上算是戰利品的女人,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


「嘿!這不是雯嗎?好久不見!」打破這個尷尬局面的是安東尼歐,旁邊圍繞著四五個穿著香奈兒和迪奧兒高級訂製服的中年女性,但毫不意外地,他製造了另一個新的尷尬局面——本來還很聒噪的林雯一下子張著嘴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比安東尼歐低了兩個頭的拉米當然全部都看在眼裡,他反射性地稍微把身體往前了一點,但看得出來刻意壓抑著控制著距離,不想進一步強調出自己那根本藏不住的妒意。


「等一下,那是什麼?好大一顆!雯,你們要結婚啦!恭喜恭喜!我好開心,太開心了!」我有時候會被安東尼歐突如其來的陰柔一面給嚇到,但這應該是我在公開場合第一次看到他稍微露出原形,可能是剛剛的苦艾酒和大麻的影響吧。


林雯還是張大著嘴巴說不出話來,緊盯著安東尼歐,歐巴桑禁衛隊們以敵意的眼光,看著眼前這位把一百二十公分修長雪白雙腿大辣辣地從紅色旗袍中展露出來的中國女孩,拉米焦急的眼神來回在林雯和安東尼歐兩邊梭巡,我突然感覺到強烈的褻瀆感。


我不是神,也不信神,但為什麼瞬間有自己是神的錯覺,甚至有點得意?


『汝不可淫鄰人妻。』


我一邊意識到自己身體的本能反應,一邊不自覺緊縮臀部,微微向後,慶幸著現場昏暗、雷射燈光閃爍不定以及自己穿著寬鬆的牛仔褲。


「你們聊,我年紀大了,必須來去方便一下。」我邊說著,邊不捨地離開了這個無比迷人的情慾的修羅地獄。


包利的洗手間算是坎城這些海邊餐廳中維持得非常好的,和其他充滿尿騷味的餐廳洗手間不同,包利配有專人清掃維護著,其清潔的程度,有時候甚至讓我興起和日本比較的念頭。我急急忙忙站到了小便斗前,拉下了牛仔褲拉鍊,開始細細品味那和射精有著或多或少異曲同工之妙的生理過程。


待到我將殘餘的液體都抖乾淨時,突然聽到一聲很悶的聲音。雖然輕微,但明顯是人聲,就這樣從我所在的空間中滲出。極度壓抑但也極度解放,聲音在雖然乾淨但絕對不算大的男廁裡,低沈地迴盪著。


我轉了身,為數不多的隔間中,只有一扇門是緊閉著,遠方傳來了同樣悶著聲音的舞曲節奏。


「呃,嗯⋯⋯」


聲音的主人很顯然很努力地壓抑著,不過這樣的努力,在精神上相對安靜的空間中是無所遁形的。按照正常的程序,我現在應該要扭開洗手台的水龍頭,洗淨著我剛剛被性器玷污的雙手,但出於好奇心,我啥都沒做,就那樣停留在那個時空中。


緊閉的門後,聲音的主人也許察覺了,該出現的水聲沒有出現,因此門的那一端也陷入了寂靜,只剩下空氣中微微飄盪著的、從遠方傳來但已經被高度衰減的電音節奏。


我緩緩地趴下了身,將眼睛貼平了地面,從關著的門下方的縫隙,往那禁忌的場域窺伺。


我看到的是兩雙腳,正確來說是被褪下皺褶的黑色西裝長褲和牛仔褲所圍繞的兩團物體,只能從客觀條件和主觀幻想去判斷是兩雙腳,靜止在那邊,彷彿我那一年冬天在杜樂麗花園所看到的雕塑作品一樣。


我終於還是起了身,走向洗手台,扭開水龍頭,從洗手乳供給器中擠壓出一小團泡沫,以最仔細的程序清洗著我的雙手,十根手指,十片指甲,八個指間,仔細搓揉洗淨後,我連續抽出了四五張厚實的紙巾,仔細將十根手指、十片指甲和八個指間擦乾,走出了洗手間。


我無法想像,當皮耶爾緊跟著那精實壯碩的黑人男性走出洗手間,看到坐在長椅上抽著煙的我時,心裡的複雜感受。


燈光黯淡下,他那雪白俊俏的臉上還殘留著明顯紅潮,掩蓋不住看到我的驚訝。他那臨時的黑人伴侶顯然毫不在意,一點也沒注意到我地往傳出嘈雜電音音樂的吧檯方向走去。皮耶爾那黑色背心底下的白色襯衫,有點疲憊的皺折。他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向我走來,在我身旁六十公分的距離坐下。我保持著沈默,遞了一隻菸給他,他把煙刁進了嘴巴,無視於我接著遞出的打火機,就那樣沈默地坐在長椅的另一端,那從他側面黑色輪廓嘴唇部位延伸而出的細長棒狀剪影,讓人我忍不住想到不一會兒前、也許曾經進入那宛若希臘雕刻的嘴唇裡的另一個物體。


我繼續抽著菸,感受著伏特加混著苦艾酒在我體內血管運行的混亂,一邊檢視著我那十根手指、十片指甲和八個指間,微微質疑著它們的存在。


然後皮耶爾流下了眼淚。


我先是伸出左手搭著他的肩膀示意,隨著他的淚腺潰堤,甚至哭出聲音來,未點著的煙隨著他的嘴唇顫抖著。我坐近了他,摟住他的肩膀。他側轉過身來將頭埋進了我的胸前,雙手揪住了我襯衫,毫無顧忌地把帶著鹽分的液體沾染到我的白色襯衫上。


我巴黎那聖日爾曼區公寓附近的會員制乾洗店,每年是預繳兩百四十九歐元,每件襯衫只扣除兩塊九歐元,週日和週一不營業。老闆是一個身型高大、笑聲宏亮的婦人,平常為她工作的都是白種法國女性,有年輕的也有年長的,大多數時店裡只有一個人,偶爾老闆和年長女性店員一起看店時,兩人總是為不明的客戶的事情口角著。


有一年夏天,老闆在自己休假期間聘僱了一個單眼皮的亞洲女生,一頭俐落的短髮,一口標準的巴黎腔法語,胸部毫無起伏可言,穿著無袖的寬鬆上衣和牛仔褲,一邊收著客人的衣服,一邊在粉紅色的送洗清單上用原子筆寫下數量,然後敲著巨大的計算機,收取客人遞過的現鈔後,打開收銀機,俐落地挑齊零錢還給客人。


在打破巴黎四百六十三年來的氣溫紀錄的那個酷熱午後,戴著墨鏡的我從亮白得刺眼的廣場聖母院大街推開玻璃門走進了乾洗店,亞洲女孩正側著身在講著電話,上衣的寬敞袖口裡,清楚地可以看到被謎樣化的一對葡萄,一前一後交錯著。和愛莉兒那形狀完美的比起來,這女孩的有著和平胸不成比例的大小,像是平躺在砧板上的小型松露,散發著誘惑的香氣。


她掛上了電話,接過我遞出的充滿汗臭味的白色襯衫,一邊在粉紅色的送洗清單上用原子筆寫下數量,然後敲著巨大的計算機,收取我遞過的現鈔後,打開收銀機,俐落地挑齊零錢還給我。


「禮拜一會好。」她說。


這間乾洗店禮拜一是公休日,窗外的廣場聖母院大街亮白得刺眼,大型滾筒式烘衣機不斷旋轉滾動著⋯⋯


同樣滾動著的,是包利舞池裡面的男男女女們。他們搭著彼此肩膀,圍成了一個大圓,尖叫著旋轉著,前進著。穿著晚禮服長裙的,撐著白色小洋傘的,帶著高禮帽地,套著黑色學院制服的,穿著寬鬆馬球褲的,聖保羅嘉年華打扮的,神父打扮的,肩上披著銀狐毛皮的,亞曼尼西裝筆挺的,頂著自由女神像皇冠的⋯⋯


背景是費里尼【八又二分之一】最終場景的配樂,取代馬斯楚安尼的,當然是安東尼歐。他拿著假的擴聲筒,邊抽著鞭子,邊用義大利語下達著難以辨識的指令。隨著每一聲鞭子抽送,行列中總會有幾位女性發出喜悅的尖叫。


「江盧!你在幹嘛?快來啊!」林雯的身旁沒有拉米的蹤影,她手搭著肩膀的前頭的禿頭男士,我記得是希臘一個富有家族的後裔,身後毫不顧忌地把手搭在她旗袍開衩下豐美大腿上的,應該是蘇黎世的資深投資銀行家,那無名指戴著鑽戒的肥碩右掌,緊貼著並微微陷入雯的大腿,白皙的大腿肌膚上有著令人難以忽視的多個淡紅掌痕。


我笑著揮了揮手,啜了一口手上酒杯裡的陳年威士忌,然後在行列中看到了安娜苡絲。


她面無表情,全身幾近赤裸,只穿了那雙吉米・周的銀色高跟鞋,渾圓胸部隨著行列上下晃動著,覆蓋下體的陰毛柔順地起伏。在她前面的也是安娜苡絲,後面的也是安娜苡絲,連續走過了七八個安娜苡絲,每一位的胸部都很渾圓,陰毛都很柔順⋯⋯


一道滑過眼前的紅光轉移了我的注意力,盤著頭、別著紅色髮簪的理子,穿著吉野大夫般華麗的花魁和服,蹬著白色的厚棉足袋和草履,踩著小小的碎步,隨著行列旋轉前進。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的是年輕時候的尼可拉,頭未禿,肚子也沒凸出,帶個方框的玳帽眼鏡,穿著貼身剪裁的亞曼尼西裝,緊盯著理子的眼神少了一份渴求,多了一份自信。


安東尼歐又抽了一下鞭子,響亮的聲音中,我朝他的方向看去,他的左手牽著一位行列中的女人,穿著整齊的香奈兒套裝,擦著艷紅濃潤的口紅,和淡淡的嬌馬龍香水。她一邊隨著行列前進,一邊執起了安東尼歐的左手,仔細看著,皺了皺眉頭後,露出欣慰的微笑。


緊接著他們身後的,是一張又一張似曾相似的面孔,一對又一對豐滿的乳房,一雙又一雙修長的大腿,一個又一個厚實的臀部,一片又一片柔順的陰毛,一口又一口濕潤清起的雙唇,她們和它們踩著費里尼的節拍,舞動著隨著行列向前行,追隨著穿著晚禮服長裙的,撐著白色小洋傘的,帶著高禮帽地,套著黑色學院制服的,穿著寬鬆馬球褲的,聖保羅嘉年華打扮的,神父打扮的,肩上披著銀狐毛皮的,亞曼尼西裝筆挺的,頂著自由女神像皇冠的角色們。


安東尼歐又抽了一下鞭子,同時間我感受到了尖銳的目光,回身一看,圍繞著我打轉費里尼馬戲團行列中,身著白色棉質上衣和牛仔褲的愛莉兒,一邊平穩地隨著行列前進和轉圈,一邊冷冷地看著我。她那金褐色的長髮,攤蓋在削瘦的鎖骨上,雪白的肌膚微微起伏著,反射著彷彿是穿過葡萄藤灑落的午後陽光⋯⋯


馬斯楚安尼抽了一下鞭子——不,那是愛莉兒的媽媽。


安東尼歐抽了一下鞭子——不,那是愛莉兒。


馬斯楚安尼抽了一下鞭子——不,那是愛莉兒的媽媽。


安東尼歐抽了一下鞭子——不,那是⋯⋯


我感到鋪天蓋地的暈眩,垮坐在舞池的地板上,小腦腫脹得似乎要從後腦勺爆炸而出,費里尼的配樂愈加喧囂,雷射燈光圍繞著我在舞池地板上重複畫著一個又一個的圓,一次,再一次,再一次,我數到了第一百次,圓開始冒煙,發出燒焦的氣味,然後突然起火,金黃色的火焰沿著完美的圓形竄起,把我和馬戲團行列隔了開。


火圈後的行列彷彿沒注意到我的困境,兀自喧囂歡樂的行進著旋轉著,成為一個又一個難以辨認的黑影。我不自覺地把手伸向了火圈,沐浴在金黃色火焰中的手指並沒有感到任何溫度,彷彿那是立體投射的成像似地。


突然間我的臀部感受到一陣緊縮,腦袋的暈眩感一掃而空,然後非常明確地,不需要確認地,我就這樣射精了,完完整整地射在了褲子裡,甚至連勃起都沒有⋯⋯


「我不明白。他遇到一個能給他新生的女孩,但他卻將她推遠?」


「因為他不再相信了。」


「因為他不知道如何去愛。」


「因為女人能改變男人這件事並非事實。」


「因為他不知道如何去愛。」


「更重要的是我再也不想滿口謊言。」


「因為他不知道如何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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