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話

我氣喘吁吁地登上了最後一級石階,只見到走在我跟前的愛莉兒雙手拄在腰上,站在懸崖旁眺望著在海天連成一片的蔚藍。我踉蹌地走到她身旁,勉力並肩站著,大氣喘個不停,背上的指甲刮痕又開始燃燒起來。


「大叔,你真的一年不如一年耶!」她雙手攬住我的右手臂,捉黠地說道。


「妳媽如果聽到妳這樣講,應該會超開心的吧,當年我們一起去爬少女峰時,我總得三不五時停下來等她呢⋯⋯」我喘著氣地回著嘴。本來笑靨盛開仰望著我的愛莉兒,突然臉色一沉,緊閉雙唇,鬆開了我的手臂。


「走吧!到工作室那裡還要走上好一段路呢!」她背著登山背包,頭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去。


她所說的工作室,是我一個多年的老友所開設的。從綜合理工學校畢業後就直接到飄洋過海到華爾街工作的他,連續經歷了八十年代的垃圾債券泡沫,九十年代末期的網路泡沫,還有這個世紀初的連動債泡沫。厲害的是他每次都提早一年到兩年全身而退,雖然沒能賺到某些同儕在最顛峰的時刻令人咋舌的收入數字,但反過來說也省去不少訴訟和牢獄之災,更重要的是少了最瘋狂的職業追逐,他總是能一邊過著豐富有趣的自由人生。


雷曼兄弟倒閉後,本來還領著某大投資銀行穩定高薪的他,決定辭職搬回法國。結過兩次婚的他,兩任老婆都是美國人,一個是華裔,一個是韓裔。兩次婚姻三個小孩,兩女一男混血都混得徹底,都無法正確發出法語氣音R,基本上是百分百美國人,雖然小時候跟著父親回到過巴黎幾次,但任何隱藏的法國基因從沒覺醒過。因此當他決定搬回法國時,監護權本來就都在兩個母親那邊的三人都毫不猶豫地說:「請自便」。拜優秀的個人律師所賜,他的贍養費負擔也不高,所以相對來說可以無事一身輕、說搬就搬地回到法國。


他的名字是尼可拉,美國同儕和朋友們要不就叫他「尼克」,要不就叫他「尼可拉斯」,不管是哪一種,都不是法語的唸法。


基本上算是半退休的他,像其他華爾街投資銀行家一樣地在普羅旺斯買了個小酒莊,不到一百五十公頃的地,他也接收了原酒莊的團隊,一切像是沒事地繼續釀造著白酒和粉紅酒。他另外在蔚藍海岸稍微內陸一點的地方弄了這個工作坊,大老遠從日本佐賀請來了工匠,蓋了八公尺高的窯,莫名其妙地開始燒起有田燒來。


至於我們為什麼會變成好朋友,其實是不打不相識。當年我們倆都曾經追求過愛莉兒她媽,三個人常常一起在奧德翁劇院附近喝咖啡,但我們最後都輸給了一個國家行政學院的男孩子。


此君不只順利贏得芳心,還把我和尼可拉都變成自己的朋友。他們的婚禮時,我擔任男儐相,尼可拉因為正在忙一個併購案無法出席,取而代之地,他買了頭等艙機票將曼哈頓最一個知名甜點師傅飛到巴黎,設計製作了三公尺高的婚禮蛋糕。當時的社會黨秘書長也受邀出席婚禮,他看著這個美式風格的巨型甜點猛搖頭的畫面,在網路上還找得到,是愛莉兒從錄像帶翻拍轉檔後上傳的,和其他這位意外成為第五共和現任總統的諷刺影片並列觀看數前十順位。


「 是愛莉兒嗎?歡迎,歡迎。」額頭一路禿到後腦杓的尼可拉滿頭大汗的走出來迎接我們,和愛莉兒左右左地親了三次臉頰後,轉頭對著我說:「你哪位啊?」


「我國稅局啦!」我不甘示弱地回嘴,然後兩人哈哈大笑地緊緊擁抱,此時我感受到來自他那巍峨飽然的腹部的有點噁心的擠壓,以及夾雜著汗臭的體味,他那濃密而捲曲的胸毛奮力地從汗衫領口爆炸而出,我腦中突然閃過他跟華裔前妻在加州納帕谷酒鄉舉行的婚禮中,改良式旗袍那大大的開衩下展露出的雪白的豐美大腿,在盛夏的陽光下閃耀著的樣子


我們一起走進了工作室的廚房,我在木桌前坐了下來,愛莉兒則裝備檢查似地數著掛在牆上的黃銅鍋具。尼可拉打開了流理台下的櫃子,取出中型的摩卡壺,順手旋開,將下層放在水龍頭底下裝滿水,在中層放入適量的咖啡粉——他總是直接從義大利訂購新鮮烘培、研磨成摩卡壺專用的顆粒大小的咖啡粉——旋上那中國塔樓似的上層後,轟地一聲扭開了瓦斯爐,將摩卡壺擱在上面。


一旁的愛莉兒正在順手將兩個鍋具對調位置,尼可拉見狀笑了出來,搖了搖頭,回身把三個有田燒咖啡杯放在了桌上,顯然是最近的作品,因為花紋的複雜度比起兩年前他送給我的又更上了一層樓。


「你後來還有再見到理子嗎?」尼可拉聞言搖了搖頭,神情淡然。


有時候我覺得在他所娶過、交往過或睡過的亞洲女人中,嬌小而平胸的理子可能是他唯一投入過真正感情的。他單身赴任派駐在倫敦時,理子正好被家族送到倫敦留學,他在一個投資銀行家朋友的宴會上與理子相遇,看著穿著和服的她,用不是很流利的英語介紹著自己家族代代相傳的有田燒事業時,儘管因為酒精和口音的關係,他理解得了的部分不到一成,但還是深深地墜入了。


工作不忙時,他會陪著她去柯芬園看【蝴蝶夫人】,去維多莉亞・艾伯特美術館看瓷器,去巴比肯藝術中心聽艾爾加的交響曲,去海德公園聽保羅・麥卡尼⋯⋯等。不管出席什麼樣的場合,理子總是穿著和服,在尼可拉的印象中,不管是服裝本身乃至於腰帶或頭簪,從來都沒有重複過。有和服打扮的嬌小女子陪伴身旁,說不搶眼是騙人的,那種搶眼對尼可拉來說當然是一種醺醺然的自我陶醉,尤其不管在什麼場合遇到認識的人,理子總是簡單地自我介紹後就輕輕抿著嘴唇,那種自持的模樣讓尼可拉特別心動。


但是理子從沒和尼可拉上過床,一次都沒有。


深知尼可拉那無可救藥、高度政治不正確的亞洲癖好的好友們都無法理解,到底是理子不讓尼可拉,還是尼可拉沒有嘗試過,我們不得而知。不論如何,理子就這樣完成學業,回日本去了。


臨走之前她把一個酒紅色的髮簪留給了尼可拉作為禮物,記性非常好的尼可拉完全不記得在哪次約會中理子戴過這個髮簪,面對詢問,理子不置可否,欠了欠身後就踩著足袋和草履,碎步地走出飯店大廳,上了黑頭車。


雷曼兄弟倒閉後,尼可拉在搬回法國前,隻身前往日本待了好幾個月。雖然他沒有說,但我們都猜得到他是去尋找理子了,也許還像偵探或者愛情小說那樣帶著那隻髮簪到處詢問也說不定,他是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摩卡壺發出了咕嚕咕嚕地沸騰的聲音,尼可拉將火關掉,愛莉兒挨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挑了有著靛藍底色、滿佈金色山茶花紋路的咖啡杯,尼可拉先幫她倒了咖啡,然後才依次幫我和幫他自己斟滿杯子。


「妳博士論文寫得如何啦?」尼可拉問到,愛莉兒用銀色小湯匙攪拌著眼前杯中的黑褐色液體,顯然無意回答這個老生常問,反而岔開話題地轉頭問我:「大叔你沒有幫尼可拉叔叔拍過他的有田燒作品嗎?」


「這傢伙只會拍女體啦,哪懂得有田燒,才不想讓他那種華麗的攝影風格毀掉我的創作精神哩。」尼可拉嚷嚷著,半認真半誠心地,毫無開玩笑的意思。


我看著我眼前的咖啡杯,那精緻的、蔓延攀爬的金色紋路,雪白的底色,其實隱隱透露著肉慾,壓抑著膨然而起的那種。


「話說回來,今天剛好有開窯,你們要參觀嗎?」


廚房的隔壁就是工場,煙囪吐著黑煙,走進工場,撲面而來的是炙熱的空氣,磚塊砌成的窯比起上次更顯黝黑。尼可拉在窯前蹲了下來,打開窯口的小鐵門,隨之捲起一陣熱氣流,火光搖曳,映著他那開始下垂的鬆垮雙頰一片酒紅。


我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晚,理子背對著我,褪下白色的長襦袢時,扁平而外擴的臀部的模樣。她咬著右手背、極力壓抑著的呻吟聲彷彿又在我耳邊響起,髮簪在她扭曲著身體用頭頂住榻榻米時,掉落在一旁,散開的黑長直髮,在日光燈照射下呈現誘人的艷青色,和平躺在榻榻米上的酒紅色髮簪呈現極度媚惑的對比,我盯著那對比,加快了身體的動作,晃動的酒紅色殘像留在了我的視網膜上,那是和現在眼前看到的尼可拉雙頰一樣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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