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旅

第38話 自II-50 (2) 间奏

第二纪 菲奥拉纪元（Annoue Doleyca）前5年

这只是一个大概的时间，具体的时间到底如何，现在已经没办法确认了，毕竟那个时候没有制订新的历法，神经衰弱的我也没有余力去确认，只有尚在运作的机器，始终记录着那样怪异的时间。

为什么我要活着，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我连这样思考的余力都没有。每一日，我都在痛苦之中挣扎，明明没有人压迫我，我也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我会感到痛苦呢？

仿佛就像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头脑在和自己作对一般。

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我的想法里只剩下这些。尽管没有需要做的事情，我却感到无比地焦躁和不安。

一日日，我在塔里走来走去，反复地查看每个地方的设施，尽管那些都运行得毫无问题。新生的幸存者们对我说“您好”，接着就变得一言不发。他们似乎也很少在私底下交流，尽管我们教给他们各种各样的知识，然而他们却并没有从中找到任何乐趣的样子。

我很痛苦，他们一定也一样痛苦吧。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能让大家一起解脱呢？

这颗星球，真的还适合人类存活吗？

人类为什么非得存活下去呢？

但是，不可以啊，不可以的啊，菲奥拉也告诉过我，我也告诉过她，一定要让人类存续下去。

距离我醒来已经过去45年了，在第一个五年里，我和菲奥拉苏醒了。

在第二个五年里，我们杀死了，我们没有经过考虑擅自叫醒的那些人。

之后的十年里，所有的幸存者慢慢醒来，并且接受了这里。一些孩子开始出生，然而随着他们的成长，他们的脸上也渐渐再也看不到笑容。

他们并不知道，在塔的外面有无比广大的世界，他们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们觉得居住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

就像我们觉得我们只能住在这颗行星上一样。

有的时候，我也会祈望有一个神降临，告诉我们，祂所降下的灾祸已经结束，你们可以回到大地上，开始新的生活。就连我也忍不住会这样想，可以想见我们的绝望到了何等的程度了，即使是在大撞击之前，我都没有那么想过，那个时候的我只是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觉得如果死就死了吧。然而现在的我，却拖着沉重的一切无法脱身，也无法看见未来。

我们像是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他们，尽管我们，早已经不可能有孩子了，但是，越是关心他们的状况，就越是感到混乱。

他们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我必须这样想，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十年以前，我对菲奥拉说，我好累，于是我们最终定下了这个方案，然而这却使得一切都变得更糟。在沉睡的一年里，时间一掠而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的心也没有得到休息，再度醒来之时，却要面对变得少许陌生的一切，长长的笔记，同样压抑的人群，还有孤独的自己。

我想过要在笔记里告诉她，在她醒来之时见她，告诉她停下来吧，然而我又觉得，只是忍一年，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而当一年之期结束时，我又总是耐不住沉睡的诱惑，想要迫不及待地钻进那里。

逃避，我只是在逃避。

逃避这个世界，逃避菲奥拉，也逃避我自己。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呢？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可怜又可悲，一点都不像我自己，而那些人，却还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我只能感到羞愧。

表面上看，一切都井井有条，然而我的心里清楚，这样的世界，绝对持续不了多久，也许就在下一个轮回，这一切都会崩溃。

就在这样的麻木之中，一年就这样飞快地过去。

菲奥拉纪元3年

有一个年轻的人类，似乎喜欢上了我，这样的想法无疑是危险的，其他人并不会允许，他也无处倾诉，最后还是找我来说。虽然他并没有确切地表明什么，但是从他的表现来看，一切都一览无余。

他并不明白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而只是出于荷尔蒙的驱动。当然，我也不可能对他产生过分的感情，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而已，我看着他的父母长大，之后生出了他，于是我只是普通地劝慰了几句。

然而他却似乎从中得到了温暖，之后他来找我的频率增加了。最开始我当然不以为意，然而随着聊天时间的增加，他在我的眼中也慢慢变得可爱起来。

尽管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他却也有有趣的一面，他让我回想起我还是普通人的日子，那样懵懂却又欢乐的时光。他看起来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我总是会不自觉地，把视线投向他，尽管我自认为并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好感，但是过多的接触已经产生了可以感知的影响。

不可以，不可以这样，我的心中敲响警钟，那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不是我应该过多投入的对象，绝不能抱有任何多余的感情。而且，菲奥拉，她还在……

于是我想起来，尽管每一年我们都在笔记上交流，但是我也已经十八年没有见过她了。

这段时间并不长，但是，每一年都是一种煎熬。

我走向菲奥拉沉睡的房间，她就安静地躺在那里，明明她还好好地活着，为什么不能和我说一会话，陪一陪我呢？就像他，经常和我在一起一样。

然而，我不能叫醒她。我就这样默默离开房间。

又过去一段时间，我们间的感情日益升温，他几乎每天都会来见我，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似乎被一部分人知道了。

尽管警钟已经敲响了无数次，然而这个时候的我反而变得无所谓了，我仿佛失去了理智一般，沉溺在这一刻的美好之中。或许，真的是我的心，干涸了太久吧，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呵护我，我也没有对人付出感情。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啊，一直都是菲奥拉在照料我。

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想，如果和他做那种事的话，会怎么样。这当然是对菲奥拉的背叛，当然绝对不能做，我很清楚，但是，还是会忍不住这样去想。

如姬，原来你是这样的女人吗？

我为自己感到悲哀，然而一旦沉浸在情欲之中，就不会再感到难过了。

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我和菲奥拉尝试过各种各样的事情，有的确实能在一时间带来一些趣味，而有的则并不那么有趣。我本来自以为自己已经对那样的事情厌倦了，已经老了，已经明白了一切了，然而此刻，这个年轻的人类，却使我的想法发生了动摇。

就在我隐隐约约觉得，如果他提出来的话，说不定就要越过那样的界限的时候，更替的日子到了。

尽管有些不舍，但我也觉得这是个解决问题的好机会，我怀着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心境躲了进去。

一年过去了。

我慢慢地醒来，渐渐回想起一切，出现在我心里的，却还是那个年轻的名字。我为此感到害怕，又为此感到欣喜，我迫不及待地出去找他，以至于都没来得及看菲奥拉留给我的笔记。

他见到我的时候，一定会很欣喜吧，我是这样想的，然而，那个稍微成长了的身影，脸上出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反应。

“啊，你回来啦。”他的样子相当平静，但是又显得有些不满。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嗯……你知道我们的事情了吗？”

“是吗？没有啊，那个，菲奥拉——大人告诉我了。”

他的反应如此奇怪，让我感到困惑，菲奥拉又对他说了什么呢？于是我回去翻了翻菲奥拉的笔记，在这一年的开头，是这样说的：

“有个叫菲茨的小孩来找你，样子显得很奇怪，我告诉他你这段时间都不在，他就显得非常失落。我不知道你跟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前面的内容里完全没有讲。”

“后来他还是这个样子，我就说教了一下，他似乎变得好一点了。”

之后的记载里，一段时间没有出现相关的内容。

再之后，过了半年多以后，突然出现了这样的句子：

“如姬，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一定也是用同样的方法诓骗你的对吧？之前一直都没有察觉，和他说了越来越多的话以后，感觉简直要被他蛊惑了，这根本不是我自己！”

“不过，我可是好好地忍耐着哦，毕竟我有你嘛！虽然你不在我的身边，但是我明白你的心意，我一定会努力教导他的。”

“啊啊不行啦，他整天缠着我，但是我又不忍心甩开他，怎么办怎么办，感觉都要有一点心动了。如姬呀，帮帮我吧~”

之后又完全没有这样的记录了，说实话，我感到有些不安，于是我又去找那个孩子。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我直接问他。

“嗯？没有呀，我们只不过每天说一说话，就像我们过去做的那样。”

“是嘛，那时候我还以为你挺喜欢我的呢。”

“没错呀！那时候确实很喜欢你，但是后来你不在了，我发现菲奥拉小姐也很可爱。所以，你们都很棒，但是在一个时间只能见到一个对吧！所以我们都要打好关系！”

他的那张俊美的脸，此刻却只使我感到厌烦，我皱了皱眉：

“算了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但是，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

我无视了他的叫喊，转身离去。

想一想，心里好像少了一些什么东西，好像有什么地方变得空洞了。

但是，那完全无法和菲奥拉会被人夺走的愤怒相比。

如果是自己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那么似乎自己会觉得无所谓，但如果换成她的话，我只会感到无比地心痛。

她是我的东西，绝对不会容许其他人染指。

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要杀掉他的冲动，然而，那当然是不行的。而且他只是一个少年，这些事情只不过是一时冲动，以后一定会变好的。

在受到了我的几次劝告之后，他似乎死心了，不再来找我，而我也在笔记上这样对菲奥拉说道：

“那个菲茨，我已经劝告过他了，以后应该没关系了。过去我也确实和你一样被少许影响了，不过不要担心，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最后一句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事实好像不是这样。

生活又回归到了无尽的平淡的日常，那样掩盖在平静下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之后，菲奥拉好像也没有再受到他的骚扰的样子。这件事就像是这几十年黑暗生活中的一根小小蜡烛，将我的生活点亮了一瞬间，然后又熄灭了。

我和人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就好像我是那高高在上的神，却永远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他们对待我也愈发疏远，甚至有些害怕我了，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害怕我呢？明明我这么和善可亲又可爱，为什么他们这么胆小呢？

我不知道。或许有人做了什么吧。

但是，重归麻木的我，也没有精力去理会那些事情了。

就这样，又过去了十三年。我想我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见到菲奥拉了，我自己已经无法感受时间的长短，只是机械地睡着，醒来。我想，我的心一定已经彻底干涸了吧，尽管活了这么久，我的精神却还是如常人一般脆弱。

我想见她，我这样默念着，尽管并没有遇到什么危机，这样的想法却比以往更加强烈。

拥有了以后再失去，那就会比未曾获得更加痛苦。

有几个老人，从一开始就活着的人，也许是老糊涂了，在人群中散布绝望的情绪，告诉那些年轻人他们再也出不去了，他们再也没有未来了，那样的说法或许没错，有的人根本无法理解他们的话，有的人则相信了。

然而，所有的人最后都沉默了。我并不担心他们会加害于我，我了解他们，而且他们的生活，大抵由自己来掌握。

单个的人也许是智慧的，但是一群人一定是愚蠢的，他们再这样搞下去的话，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于是我偷偷地做了一点调查，然而他们还是毫无反应。

与其说是“绝望”，不如说他们从最开始就不知道，“希望”是什么吧。

尽管我们曾经教育过他们那样的内容，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就没有再说过了。

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呢？我不知道，或许和我并没有什么区别吧。

我很孤独，他们也很孤独。

当你和周围的人都一样的时候，你一定会觉得自己是正常的吧，他们就是这样。

但是我知道，这是不正常的。

我想叫醒菲奥拉，我的心这样呼喊着，我知道，我自己已经变得不正常了。

要怎么样才能够拯救他们，要怎么样才能拯救自己。

于是，我叫醒了她，毫无征兆地，在那个夜晚。